他首先询问了李斯的姓名身份及来历。他们谈起了楚地的风土人情,楚国的政坛要闻以及天下大势、各国实力,李斯都非常谨慎而且十分认真地回答着。因为他发现,吕不韦在与他交谈的过程中,那双似乎可以洞穿一切的目光在审视着他、考察着他,像是在权衡着这位异国来者的价值。
使李斯感到宽慰的是,他流利的答问内容充实且恰到好处,既展现出他的广闻博见,又显示了他的多方面的知识积累,特别是对天下大势的分析和看法极具见地。李斯不免由衷地感激他的老师荀卿对他的教诲,更庆幸这几年对儒家经典的深钻细研。同时他也感到,这位商人出身的吕相国确非等闲之辈,其世事之洞明、人情之通达及对利害判断之精、时机把握之准,决非一般人所能相比。难怪他把偌大个秦国置于自己的掌握之中,指点万里江山,笑对风云变幻!想到这里,李斯不由得对吕不韦产生深深的敬慕。
二人谈了好一阵子,只听吕不韦对身边的门客说:“拿书简来!”
不多时,门客抱来一大捆简册。吕不韦打开一册,递与李斯,道:“此文系我门客所作,你以为如何?”
李斯看过,见上面是一篇娟秀的文字,李斯随口读道:
“上胡不法先王之法?非不贤也,为其不可得而法。先王之法,经手上世而来者也,人或益之,人或损之,胡可得而法?虽人弗损益,犹若不可得而法。……凡先王之法,有要于时也。时不与法俱在,法虽今而在,犹若不可法。故释先王之成法,而法其所以为法。先王之所以为法者,何也?先王之所以为法者,人也。而己亦人也。故察己则可以知人,察今则可以知古。古今一也,人与我同耳。有道之士,贵以近知远,以今知古,以所见知所不见……”
读到这里,李斯脱口赞叹:“妙!真乃天下妙文也!”
吕不韦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之情,旋即又平静地问:“你以为妙在何处?”
李斯道:“此文出语精妙,行文流畅,令人信服地阐明:制定法令制度应明察当今形势,不可拘泥效法古人。我以为这个道理讲得极是。因为古人制定法令制度都是适应于当时的需要,但时代不能与法令同时存在,即使法令今天保存下来,也因形势已变,不合于当今,不能效法。治今还须察今,重今实应轻古。”
吕不韦微微地点了点头,像是很满意李斯的回答。接着又问:“听说你曾从师于荀卿,荀卿乃当今大儒,将孔孟之言奉为经典。而儒家却是主张‘法先王’,照搬先王的法令治理国家。你这样说,岂不是违忤师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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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门舍人(3)
李斯道:“相国此言差矣。吾师荀卿虽为大儒,但对儒家学说并非承袭不悖。对儒家的天命、天神之论便多持异议,认为迷信天神,信奉天命乃浊世之政。对法先王的主张也有所抨击,指出:治理国家应法后王,特别是应效法强乎汤武、大乎舜禹的秦国。我受荀师教导有年,其谆谆教诲已深记于心。此文与荀师所教略同,在下岂有异议?”
吕不韦似乎听得很认真,那目光似乎也含有赞赏之意,但他的表情却仍是那样严肃、冷漠、不为所动,使你猜不透他究竟心里在想什么。这种朦胧不清的表示使李斯方才答问时的喜悦顷刻间化为乌有。他禁不住惴惴不安地想:这吕相国既有商人之狡黠,又有权相之城府,真是莫测高深!
李斯正揣摸着,只听吕不韦吩咐家僮道:“将这位年轻人带到厨下用膳吧!”说罢,转身离开大厅,催御者准备车子。他要到宫中去,那里,还有很多要事等着他去处理。
李斯本希望吕不韦能有一个确切的答复,但他竟这样不置可否地走了,李斯一时如堕五里雾中,不知吕不韦的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
李斯吃过饭后被安置在家僮们住的一间窄小的厢房里,屋内陈设十分简陋,一走进这间屋子,李斯就像掉进了冰窟里,从头冷到脚。吕不韦家中共有家僮近万人,他们都是在相国府内干杂活的,受到的则是下人的待遇,和那些门客们相比有天壤之别。门客们食有鱼,行有车,衣着也都儒雅大方,整齐洁净。他们无事便聚在一起谈论天下大事,研讨百家学说,或著书立说,优哉游哉。李斯对他们既羡慕又嫉妒,同时又愤愤地想:吕相国素以重贤好客著称,他对我怎么如此冰冷,难道他以为我是来这里混饭吃的吗?
这天,李斯终于忍不住了,他贸然去见吕不韦,不顾相国府内历来重视的礼节和等级界限,怒气冲冲地问:“相国可是重贤才、善贤士的吗?”
吕不韦先是一愣,很快又平静下来,微微地点了点头。
李斯又问:“久闻相国广招天下宾客,欲以并天下。曾云:身定,国安,天下治,必贤人。又说:得贤人,国无不安,名无不荣;失贤人,国无不危,名无不辱。如今我远道而来,投奔相国,相国怎可言行不一,口是心非,如此怎可使天下人归之如流水?又何谈成一统、并天下?”
李斯因在气头上,说话的语气也颇生硬。他想,既然一心想在秦国干出一番事业来,争取有些作为,就不能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吕相国若是真正识贤重才,决不会因为有所冲撞而将贤才拒之门外;若是不能以贤士为重,轻易将贤士治罪,就算自认倒霉,投错了门,怎样处置就听天由命吧!
李斯正等待着吕不韦大发雷霆,却见吕不韦仍如先前那样平静。他漫不经心地理着胡须,缓缓地说道:“你自称贤士,有何才能?”
李斯充满自信地说:“我熟读诗书,通晓治道,兼知天文地理,能著华美文章……”
没等李斯说完,吕不韦哈哈大笑起来,道:“真乃狂妄至极,不自量力!你难道强于我的三千门客吗?难道有超世绝伦的经国之才吗?来人,快将这无礼狂徒轰下去!”
话音刚落,早有两个身高体壮的侍者上前,一人扯住李斯的一只胳臂,不容分说便往下拖。
李斯仍不退缩,边挣扎边呼喊:“吕相国,你就这样招贤致士吗?请不要让贤士寒心、良才怯步,贻笑天下!”
吕不韦仍然表情平静地看着这一幕,理着胡须,若有所思。
二
李斯没有离开相国府。他仍被安置在家僮住的屋子里,一切都没有变化,李斯满心不快,先前对吕不韦的好感荡然无存。晚上,他翻来覆去难以成眠。他想,难怪说商人重利轻义,这吕相国招致宾客也像做买卖那样称斤掂两,毫无君子之坦诚,看起来此人难以共事,不堪依附。他已经全然没有了睡意,索性披上衣服,走出门去。
月色正好。空中青碧如海,月光洒满了庭院,到处都是明晃晃的一片晶莹。庭院中有一潭池水,水面明亮如镜,映照出月亮的清影。忽然,有一条鱼跃出水面打了个溅儿,一轮明月被冲散了,成了一个大圈。但又很快恢复了原样,水面上的圈则逐渐扩大以至于消逝。
吕门舍人(4)
当李斯的目光停留在这池面上时,又不由地搅动了纷杂的思绪。他在心中这样发问:难道我的志向、我的抱负就这样像水面上的涟漪一样迅速消逝了吗?难道我就没有出头之日了吗?当今天下,各国都在争相网罗人才,魏国的信陵君、楚国的春申君、赵国的平原君、齐国的孟尝君更以善养门客、知人善任而名闻天下。食客的多寡往往标志着主人权势的大小、声望的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