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资本主义这股潮流,没有限于英、美,它把法国、北欧、西欧、日本等等都包括进去了。它有过极其残暴的表现:殖民主义、分割世界、帝国主义,它曾经想扑灭1917年的革命,它打了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等等。在英国,1870年以后直到第二次大战为止,确实有过盛大的海外投资,把国内的经济发展都耽误了等等。
可是,它也有另外一种经常在活跃着的因素:自由和民主的传统。因此,在帝国主义时期,有过霍布森(John Aileinson Hobson)(他写的《帝国主义论》,是列宁的《帝国主义论》的原本)、维布伦(Veblen)等等直言不讳的批评家;大英帝国的伦敦,庇护了马克思和他的“国际”。它还在它的内部发展起来了职工运动。这种职工运动固然把工党,甚至本来是马克思的社会民主党吸收到它的体系里面去,成为它的机体的一部分,然而也发展了一种“民主福利国家”。我最近涉猎了一些西方经济学的文献,有几件事很可注意。美国的利息、股利、地租等不劳而获的收入,1914年是1945年的两倍。工资在国民收入(个人收入)中所占的份额,战后的20年中从60%上升到82%,他们的知识分子,现在正在强烈地鼓吹平等主义等等。至于另外一些事情,从西方新闻中可以获悉的,则有西方的军备支出,愈来愈受到国内福利支出的压力而不易扩张。相反,苏联的国民收入则有40%用于军备;军备竞赛的主动权,现在竟已操在苏联手里。又在那里,像萨哈罗夫这样的人正在受到政治的威胁——这可以说是因为他的自由主义帮了帝国主义的忙吗?
这样看起来,100多年的历史,证明两股潮流在交叉。1917年的革命无疑对资本主义形成一股强大的冲击力量,没有这种冲击,西方的资本主义不见得会从帝国主义的道路上退回来,不见得会在其内部产生一股民主福利国家的潮流,至少,这股潮流不会强大到目前那种正在缓慢地改变资本主义面貌的程度。奇怪的是,冲击了西方资本主义的这股潮流,本身也在演变,而且正像毛主席所指出的那样,事情正在向它的反面转化过去。
我不相信,它真能转化到它的反面。看来,互相激荡的两股力量,都在推动历史的进步;两股力量,正在互相渗透,渗透的结果,都促使它们向前进。没有激荡,没有渗透,进步就不可想象了。
这就可以谈谈终极目的了。1789年、1917年,这股力量所以强有力,一方面因为它抓住了时代的问题,一方面是因为它设定终极目的。而终极目的,则是基督教的传统:基督教的宗教部分,相信耶稣基督降生后1000年,基督要复活,地上要建立起千年的王国——一句话,要在地上建立天国。基督教的哲学部分,设定了一个“至善”的目标。共产主义是这种“至善”的实现。要使运动强大有力,这种终极目的是需要的,所以,当伯恩斯坦回到康德,即回到经验主义,说“运动就是一切,终极目的是无所谓的”时候,他破坏了这面飘扬的旗帜,理所当然地要成为修正主义。可是,这些发生在“娜拉出走以前”。娜拉出走了,1917年革命胜利了,列宁跟他那时代的青年人说,他们将及身而见共产主义。当时的青年,现在恐怕已经死掉不少了,还活着的人,目睹的是苏联军舰游弋全球,目睹的是他们的生活水平还赶不上捷克,目睹的是萨哈罗夫的抗议和受迫害。而究竟什么叫共产主义,迄今的定义,与马克思亲自拟定的定义“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见《共产党宣言》)愈来愈纷歧,愈来愈不一致,也愈来愈难理解。也没有多少人考虑过这个问题,也许考虑过这个问题的人,都可以有自己不同的答案。我的答案则是:即使以现在的状况而论,苏联和中国的普通人比过去好得多了——假如真有共产主义的话,他们现在比几十年前离共产主义近得多了。也许,让1000年前的人活过来看现在的世界,他们会说,这就是共产主义。不过每一代人都不会满意他们的处境,都在力求向上、向上、还向上,因此每一代人都有他们的问题(按辩证法说叫做矛盾)。至善是一个目标,但这是一个水涨船高的目标,是永远达不到的目标。娜拉出走了,问题没有完结。至善达到了,一切静止了,没有冲击,没有互相激荡的力量,世界将变成单调可厌。如果我生活其中,一定会自杀。这有什么意思呢?还是不断斗争向前,还是来一些矛盾吧!
说过这一段话,民主这个问题似乎也好解决一些了。
革命家本身最初都是民主主义者。可是,如果革命家树立了一个终极目的,而且内心里相信这个终极目的,那么,他就不惜为了达到这个终极目的而牺牲民主,实行专政。斯大林是残暴的,不过,也许他之残暴,并不100%是为了个人权力,而是相信这是为了大众福利、终极目的而不得不如此办。内心为善而实际上做了恶行,这是可悲的。
反之,如果不承认有什么终极目标,相信相互激荡的力量都在促进进步,这在哲学上就是多元主义;他就会相信,无论“民主政治”会伴随许多必不可少的祸害,因为它本身和许多相互激荡的力量的合法存在是相一致的。那末,它显然也是允许这些力量合法存在的唯一可行的制度了。我说过关于民主和进步、民主和科学的关系的许多话,上面也算是又一种解释吧。
1973年4月29日
顾准《顾准文集》
老子的“道”及其他
我代你的《老子笔记》①编了目,可是内容只匆匆忙忙读了一遍。肤浅的看法,你的笔记力图有严密的结构,这个结构是服务于你的重点的(据我看来,重点是五至十节),这个结构也很好地为你的重点服了务。你甚至写得有节奏,前四节像笛声悠扬开场,第五节以后逐渐繁弦促管,“结语”是真正的高潮。
① 《老子笔记》系陈敏之所作,征询其兄顾准的意见,本篇为顾准的答复。《老子笔记》刊于《上海社会科学院学术季刊》1988年第1期,有删节。
既如此,你笔底必定带有感情,事实上丰富的感情“溢于纸表”,那么怎么能够说是干瘪呢?你说干瘪,是自称“无新意”。然而凡是涉及感情的,我看就无所谓新意旧意。感情是生命的表现,有感情的东西,怎么样也不是干瘪的。而一切奉命文学,则不论其中有无惊人之语,有无独创的新意,它总是干瘪的。
奉命文学不仅现在有,过去就有。杨兴顺我看就是奉命文学,汪奠基也不免于奉命文学,那时候的奉命文学是要给古代中国增添光辉,于是那些东西就不免把老子所没有的硬给他添上;任继愈也誉之为唯物论——为什么不呢?《矛盾论》不是引了吗?现在要学法家,凡非属法家的一律罢黜,老子又怎能不是唯心论呢?
凡不是奉命文学,而是带有感情的,我看它必定带有新意。你的笔记,我看就比杨、任之类要高。比如说,你的结论,他们哪一个人写得出来?何况,感情这个东西是万古常青,所以是万古常新的。
有缺点没有?有。已经说过,你的批判武器不犀利。
(一)唯物与唯心,物质第一性还是精神第一性?
恩格斯、列宁都十分强调唯物唯心是哲学上的根本问题。你探讨老子的“道”究竟是什么,是循这条线索进行的。你也感觉到,人们判断老子学说的时候,今天唯物,明天唯心,变化多端,难有准绳。虽然如此,你还在努力要以这个标准对老子的“道”作一判断。你的判断的结论似乎是下列两条:
甲、“老子在竭力摆脱天神创世说神秘主义的影响,然而他的‘道’还是恍惚的,不明确的,而且也还不免蒙上一层神秘主义的色彩。”
乙、老子对自然界的本原还处在探索的过程中,还不能肯定它的性质。……因为他用的是一些不肯定的语气,如渊兮……湛兮……”
而我觉得这两条结论都难得站住脚。所以如此,是因为你用的武器不犀利,不合适,你对此有所感,却不能断然放弃它。
我想略为详细地解析一下。
(二)天神创世说是《圣经》的传统,中国古代思想放不进这个框框。另一方面,老子的“道为天下母”,仍然可以解释为天神创世说,而且有道教为证。
1、天神创世说,是近代西方哲学,尤其是马列主义猛烈抨击的对象。就西方世界而论,中世纪以后,不仅创世说成为窒息科学的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