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城邦,库梅的王政至少继续到公元前八世纪之末。其他地方,王政都消失于此时之前。王政消失以后,王(巴西琉斯)的名义往往还保存着,它属于一个王室后裔,然而一切特殊地位全部取消,成了普通贵族中的一员。在米利都发现的,属于公元前六世纪的一个铭文,记载某次祭典,说到“王参加了这次奉献牺牲的祭典,但是他没有比歌队中的其他人员分到更多的‘胙肉’”。这种情形,以后也见于希腊本土的雅典。公元前八世纪后,希腊的执政官九人团中,次于首席执政官是巴西琉斯(王),他的职务是祭仪执政官,他担任祭司和处理宗教事务。
拿这种贵族政治和我国春秋诸国的“世卿政治”比较一下,也是饶有兴趣的。春秋时代的“世卿政治”当然是贵族政治,但不是组成为一个阶级的贵族用“法治”来行使的政治统治,它是几个贵族世裔,或贵族中杰出人物的“人治”,同时,“世卿政治”下,国君仍然保持着至尊的地位,至少理论上他可以随时亲掌政权。这种“世卿政治”,在中国史上是以“三家分晋”、“田氏代齐”,然后通过激烈的兼并和法家的政治改革成立中央集权的专制主义皇朝而最终结束了的。希腊的贵族政治性质与此不同,历史上说,它是王政和民主政治之间的过渡阶段。历史条件不同,发展的道路自然就不一样了。
官制与兵制
贵族专政下的“官制”如何,从古代文献碑铭中应能找到若干具体材料,可惜我的涉猎范围十分狭隘,无法举出什么直接史料。虽然如此,阿德科克文中“议事会成员一般是终身职务”,“执政官们通常是他们的下属”两语,还可以给我们某些启发。
这种“官制”,也见于共和罗马。共和罗马元老院成员都是终身职,执政官和其他高级行政官员由“百人团民会”选出,任期很短,通常是一年。他们虽是民选的,实际上“每一位前任的高级官员最终还是参加了元老院,而新的官员事实上又同样是从那些元老中选出来的”(科瓦略夫:《古代罗马史》,第131页)。共和罗马的官制也许可以帮助我们推测希腊殖民城邦的官制,而且说不定罗马这种官制还是从希腊人那里学来的。可以设想有一个贵族寡头组成的议事会,它掌握全部政权,其中成员全是终身职务。行政官员任职期限有定,无论他们的选任是否通过人民大会,事实上,这种职务由议事会中的成员轮流担任,并对议事会负责,这些贵族们的执掌政权是为了保卫本阶级的利益,这个阶级是富有的,所以他们的职务全是义务职,不向国家领取报酬。
关于兵制,亚里士多德告诉我们:
“在古希腊,继君主政权之后发生的政体的早期形式中,公民团体实际上完全由战士组成。其始,都是骑士。军事实力和战阵的重心全部寄托在骑队身上……”(《政治学》,第213页)
“在古代,擅长以骑兵制胜的城邦常常为寡头政体,就因为战马畜于富饶的著名家族。这些寡头城邦惯常用骑兵和邻邦作战,我们可举爱勒特里亚(Etetria)、(优卑亚岛上的)卡尔西斯(Chalcis)、梅安徒河上的马格尼西亚(Magnesia ad Meander)以及小亚细亚其他许多城邦为例。”(同上书,第181页)
城邦的自治和自给决定它的兵制一开始就必须是“公民军制”。贵族寡头政制时代,不论城邦居民多少,组成城邦的Polite(原意“城邦的人”,转意为“人民”)是贵族,所以它的军队主要由骑兵组成。
社会阶级关系的变化
殖民城邦从主要务农逐步变化为农工商业兼营,其中有一些还变成以工商业为主,并且还发生了规模壮阔的“二次殖民”,社会阶级关系自然也会发生剧烈的变化,前引阿德科克文中也简略提到了。大体说来,城邦建立之初所征服的本地居民,原来是依附民或农奴身分,在漫长的世代中,他们在语言风尚上希腊化了,商品货币关系的发展,以及人力的缺乏,必定使他们上升到了自由民的地位。这些自由民,连同希腊本土来的新移民,构成城邦的非贵族的平民大众,照阿德科克的说法,他们是“心怀不满的潜在民主主义者”。在希腊本土,非贵族的平民大众,是僭主推翻贵族寡头政体所依靠的力量,他们以后也推倒僭主,建立了民主政体(参见本书第五章)。在小亚细亚,外敌的侵犯打断了事变的进程,僭主上台固然依靠他们,建立民主政体却在希波战争胜利之后,僭主的倾覆,外来的因素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商品货币经济的发展,豪富世家的形成,必定会发生购买奴隶的需要;贩卖贸易会成为海上贸易的组成部分,又是自然而然的事。“蛮族”诸部落间经常发生自相残杀的战争,“蛮族”的酋长很快就会懂得拿战争中的俘虏交换精巧的工艺品和葡萄酒、橄榄油之类的东西,希腊城邦中的豪富世家借此可以买到“家奴”,这是希腊奴隶制的开始。公元前八世纪以前小亚细亚诸城邦也许已经用买来的奴隶从事手工业生产,《奥德赛》中腓阿刻斯的巴西琉斯的家庭作坊有磨面的、打线的、织布的奴隶,但是,在农庄中“搬石头,起围墙,种大树”的苦工,是外来的流浪汉(也许是从希腊本土新来的贫苦移民)的雇工而不是买来的奴隶,从多种证据来说,我们可以有信心地判断,在那时候小亚细亚诸希腊城邦中奴隶制度还刚开始萌芽,还没有形成为一种占支配地位的“制度”。奴隶制盛行于希腊,已经是希波战争以后的事情了。
希腊文明的中心再次移回本土
到此为止,城邦制度基本上已经确立起来了。一个稳定的保守的贵族议事会统治下的城邦,距离“主权在民”还有一段距离,不过,促成“主权在民”的条件也已经近在手边了。
从贵族寡头政制转向民主政治这个伟大政治变革的舞台却不在小亚细亚诸殖民城邦,因为公元前七世纪吕底亚王国的兴起,以及它对小亚细亚诸城邦的军事侵略打断了那里的事变进程。这个政治变革的舞台是在希腊本土,其间有一个中间环节,即经济发展的浪潮从小亚细亚影响本土,使本土几个主要国家先是城邦化了并且集团化了,然后,同样的经济发展又引起了那里“主权在民”的政治变革。下面两节,我们将扼要介绍这个过程。
这就是说,从公元前7世纪起,希腊文明的中心又从小亚细亚移回希腊本土了,古典时期希腊史上几次著名的历史事变,如希波战争、伯罗奔尼撒战争等中心都在希腊本土——公元前7世纪,希腊本土的黑暗时代结束了,发源于小亚细亚的新文化新政制,开花结果都在希腊本土,小亚细亚诸城邦以后愈来愈退居次要地位了。
但是公元前七世纪以前小亚细亚这个中心,不仅发展出来了新政制——城邦制度,发展出来了兴盛的海上贸易和城市手工业,也发展出来了新的文化。①据传说,荷马是基俄斯人,荷马的史诗写作于小亚细亚,最初也传诵于小亚细亚。早期的著名的希腊诗人阿基洛古(Archilochus)是佩洛斯(Paros)岛人,萨福(Sappho)和阿尔喀俄(Alcaeus)是累斯博斯岛上的米提利尼(Mytilene)人,摆脱氏族意识的传统,抒发个人自由和个人独立自主情绪的抒情诗,和史诗一样都发源于小亚细亚。这些诗作,和公元前八世纪希腊本土彼奥提亚诗人希西阿的《劳动与时令》一样,代表“希腊文艺创作的已经很高的发展阶段”(塞尔格耶夫:《古希腊史》,第201页)。最早的希腊哲学是伊奥利亚自然哲学,有泰勒斯(Thales)为首的米利都学派,此外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生于萨摩斯,赫拉克利图(Heracleitus)是埃弗塞斯人,阿拉克萨哥拉斯(Anaxagoras)是克拉左美奈(Clazomenae)人,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是阿布提拉(Abdera)人,西方医学鼻祖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是可斯(Kos)人。他们虽然都生于公元前6世纪及其以后小亚细亚殖民城邦衰落的时代,然而学术上的创造发明总要有长期的积累,公元前6世纪以后小亚细亚诸城邦思想家和学者辈出,正证明了前一个时期小亚细亚这个文明中心在历史上所起的伟大作用。雅典成为希腊文明的中心,已经是公元前5世纪以后的事情了。
① 现在的希腊字母表创造于公元前8世纪。拉丁字母表是当时尚未统一的一种希腊字母表略加变化而成。俄文字母表也是以希借字母表为基础的。
希腊的学术文化,包括它的宗教,都具有不同于东方的色彩,这显然和它的城邦制度一样,是它的独特历史环境的产物。而意识形态和政治制度两者,又是互相影响的。不过这是一个专门的问题,对此,下面还要略加探讨。
顾准《顾准文集》
第四章 希腊本土的城邦化与集团化
希腊本土政治演变的多种类型
已经指出,多里安人入侵以后,直到公元前8世纪为止,希腊本土是处在“黑暗时代”之中。这个时期本土各邦的历史演变,有不少史料留传下来,其中例如雅典,因为是后来希腊文明的中心,古代希腊的作家对它远古的历史就作过不少研究,晚近还发现了亚里士多德的《雅典政制》残篇。但是,所有留传下来的史料,都分属各邦,综合的史料是没有的。尤其是要探讨希腊本土诸邦历史演变受到了小亚细亚诸殖民城邦怎样的影响,影响的具体过程又如何,材料特别缺乏,多年只能根据相关的史实作一些推测而已。
无论如何,影响是有的,而且有理由推定影响是深刻的。在通观公元前八世纪以后到古典时代希腊各邦历史演变的过程之后,我们可以相信,这种影响:(一)首先见于本土的海上交通特别便利的科林斯地峡上的科林斯、麦加拉(Megara)、西息温(Sicyon);优卑亚岛上的卡尔西斯(Cha1cis)、爱勒特里亚(Eretria)和萨洛尼克湾中小岛埃吉纳。它们是本土的典型的工商业城邦,它们的领土很小,其中最大的科林斯的领土不见得比小亚细亚那些“分裂繁殖”的殖民城邦大多少,其他都不过是一个城市及其附郭的规模。(二)除这些最早受到影响也变得最快的城邦以外,还有第二类国家,原是一片农业地区,有不相统属的小巴西琉斯各据城堡,分立割据,在黑暗时代中统一起来了,王政消失了,成立了单个城市为中心的大城邦,或者成为若干自治城市所组成的联盟。这种类型的演变方式在希腊本土发生的最多,早期的雅典、彼奥提亚、洛克里斯(Locris)、福西斯(Phocis)、伊利斯(Elis),后期(这里所谓后期,时间下限一直可以推到公元前3世纪,甚至还要晚些,那已在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征服以后了)的阿尔卡迪亚(Arcadia)、亚该亚(Achoea)、埃托利亚(Aetolia)都属于这一类。(三)斯巴达和特萨利亚属于另一个类型,那里一直存在着农奴阶级,“边区居民”和贵族阶级或特权公民之间的严峻界限和深刻矛盾,而且这两个国家又都是领土广阔,严格说来,它们都是领土国家。然而它们的政制在某些方面还是城邦化了的,不过它们的经济条件和历史传统使它们不可能彻底“城邦化”,而各各保持了自己的特殊面貌。(四)还有介于二三两种类型之间的国家,至少可以举出一个阿尔哥斯。它的演变过程后面也要约略提到。
希腊本土无论如何狭小,总是具有内陆纵深的地区,它的天然条件决不可以和“缀在蛮邦原野这片织锦”上的“花边”——海外殖民城邦相比。本土诸国的城邦化多半同时又是某种程度的集团化,这是不可避免的。通观希腊史,我们就会感觉到,多中心的希腊幸亏有这种集团化,才得以打退波斯人的侵犯,否则的话,成串的富裕的滨海工商业城市,等不到罗马的征服,就会听令东方大帝国的波斯任意宰割而毫无抵抗力量了。
希腊本土政制演变的一个环节,即王政的消失,公元前8世纪前后几乎都已完成。亚里士多德解释此种变革的原因是:
“古代各邦一般都通行王制,王制(君主政体)所以适于古代,由于那时贤哲稀少,而且各邦都地小人稀。另一理由是古代诸王都曾对人民积有功德,同时少数具有才德的人也未必对世人全无恩泽,但功德特大的一人首先受到拥戴。随后,有同样才德的人增多了,他们不甘心受制于一人,要求共同参加治理,这样就产生了立宪政体。”(《政治学》,第165页)
亚里士多德上面这段话是政治学,也是史论,它确实美化了王制,也美化了希腊人的自由精神,虽然据说他搜集过一百多个希腊城邦政制史作过研究,我还宁愿从脱因比之说:立宪政体,“以契约为基础的政体”渊源于小亚细亚传布到希腊本土。唯有在这种先例影响之下,贵族阶级起来消灭王政成为时代风尚,这种和平过渡才得以实现。一个著名的传统的故事似乎可以证明脱因比的看法。历史时代希腊诸邦保存王制的仅有的例子是斯巴达,但是斯巴达的王的权利,在所谓来库古(Lycurgus)立法和监察委员会取得巨大权力以后,削弱到仅仅保持出征时统帅军队的程度,其时在公元前7世纪。普鲁塔克(Plutarch)说,当时斯巴达两王之一、色奥庞波(Theopompus)的王后,谴责他所能留给后代的王权少于他从前王留传下来的权力,色奥庞波王回答说:“不对,我留下来的比从前更多,因为从此王权可以保持的更为久远”(普鲁塔克:《来库古传》)。色奥庞波这样回答,显然因为他看到时代潮流不允许古代的王制继续存在下去。不过小亚细亚殖民城邦风尚影响本土的具体过程,在亚里士多德的时代也许已经漫不可考了。
科林斯等国的海外殖民
王制消失的过程虽已漫不可考,本土诸国城邦化的第一个冲击因素,是东边经济发展和大规模殖民运动的影响,似乎确有证据。最先受到这种影响的第一种类型诸国,今以科林斯为例,略加介绍。
科林斯是多里安人在入侵中建立起来的小国家,被征服的迈锡尼遗民沦为农奴,它两面临海,领土面积不到八百平方公里(纵横不到60华里)。它的第一代多里安国王名阿乃提斯(Aletes),历代国王的名字被保存在古代的编年史中。公元前8世纪时,王政结束,贵族政制代之兴起。当时贵族世裔,都自称是第五代国王的后裔,这些贵族世裔互相通婚,并严禁族外通婚。公元前7世纪,开始出现一种美丽的自然主义风格的科林斯陶瓶,它以精美闻名于整个希腊世界,多里安人入侵以后长期盛行的几何图纹陶瓶从此逐渐消失。此种陶瓶,据考证是在西息温(科林斯邻邦,比科林斯领土还要小得多)制造,由科林斯出口的。科林斯两面临海,从萨洛尼克湾出爱琴海;从科林斯湾西去,沿希腊本土西海岸北航到克基拉以北(现代又称为科孚岛),越过奥特朗托海峡到达意大利半岛南端的靴跟,公海的航程不过七八十公里。这样优越的海上交通条件,加以迈锡尼时代海权的遗风,它进入海外贸易为时必定很早。历史记载它的最早的著名的海外活动,是贵族领头的西向移民,公元前734年,贵族世裔的阿基阿斯(Archias)成为西西里岛上叙拉古(Syracuse)城的建城者;同一贵族世裔的刻西克拉提斯(Chersicrates)率领移民开辟克基拉岛殖民地,传统说他们移居的动机是寻找更多的土地。即使我们相信传统的说法,同意商业动机并不是最初移居的目的,无论如何它是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