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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部分(第1页)

不过基督教的上帝赏善罚恶,他的处理轮回果报,就其劝导尘世的人要走什么方向而论,和佛教、婆罗门教都是不一样的。佛教相信一切有生之伦都免不了轮回的命运,人的修炼的目的,是要超脱这种必然的命运,所谓“超脱三界外”,办法是:“从根本上下手,并且通过稳步培养同〔食欲和情欲〕相对立的心理习性,通过博爱,通过以德报怨,通过谦恭,通过戒除邪念……来克服〔食欲和情欲〕……〔这种结局就是涅盘〕”(《进化论与伦理学》,科学出版社版,第48页)。做到这一条,人就变成了自己的主人,甚至也成了宇宙的主人,不受任何拘束了。严复译《天演论》用美丽的文言描绘了这种伟大壮丽的情境:“恒河沙界,唯我独尊,则不知造物之有宰。超度四流,大患永灭,则长生久视之蕲,不仅大愚,且为罪业。祷颂无所用也,祭祀无所歆也。舍自性自度而外,无它术焉。无所服从,无所竞争,无所求助于道外众生。寂旷虚寥,冥然孤注。”(《进化论与伦理学》,科学出版社版,第107页)

基督教却并不教导人们超脱一切。它不是出世的,它要求人们参预人世间的活动,要求人们为善。它还“允许人们犯错误”,错误了只要忏悔,就可救赎。不仅如此,它宣扬每个人生来就都带来一份原罪,主耶稣用他的血救赎了人们的原罪。人们要信仰主耶稣的道,这是得救的唯一办法,信道的人是上帝的选民,上帝的选民解放了自己,还有责任解放全人类。

范文澜说,宗教狂会发生宗教战争,中国幸而没有宗教,所以没有宗教战争。要知道哪一次宗教战争,战士们都认为是圣战,是为上帝的道而战,是为解放被邪说蒙蔽没有皈依主的那些可怜的人而战,是解放全人类的战争的一个组成部分。还是梁启超说得公平。1908年,李鸿章死了,慈禧、光绪也死了,梁写文评论李鸿章时说到,中国没有宗教战争,没有那种认真的狂热,什么事都干得不像样,打仗也不像个打仗的样子,中国前途很悲观。你再回想一下30—40年代我们的战争与革命,某种远大的理想——超过抗日的理想,以及由于这种思想而引起的狂热,宗教式的狂热,不是正好补足了梁启超所慨叹的我们所缺乏的东西吗?

5、上面扯得远了一些,总之,柏拉图所代表的希腊思想,是基督教的两大组成部分之一,学术界是有定论的,并且指出过,那是通过公元初期的新柏拉图派的普罗提诺的学说“传递”过去的。

基督教形成初期,希腊思想的影响,是通过这个极端的所谓客观唯心主义者柏拉图的学说被接受的。可是希腊思想的影响并不限于柏拉图。

亚里士多德是柏拉图的学生,他的学说比柏拉图“实证”得多,最初并不是基督教所承袭的。可是,亚里士多德的学说,在中世纪却成为当时的教士文化——经院哲学的根据。

亚里士多德认为事物有四因,其最后的一因是第一原因。亚里士多德是形式逻辑体系的第一个完整的表述者,是同一律、矛盾律、排中律这三条所谓“思想律”的第一表述者。他的逻辑学主要是演释逻辑——三段论法。三段论法要有大前提和小前提,据说由此可以推论出前此所不知道的东西(数学中用此法最多,实验科学根本上是凭借观察与归纳方法的)。可是它要有前提。前提一直上溯,当时并没有推到由归纳法所道出的带有或然性的命题(这种命题,理性主义者认为是可疑的,不足为据的,不是完全的真的。他们要求完全的真的前提),却还是推到全知全能的上帝身上去了。

亚里士多德观察到自然界中,植物是给动物吃的,兔子是给猛兽吃的,庄稼和家畜是给人吃的。当代科学之为自然界的生态循环的这种现象,亚里士多德感到神秘,认为每一件事物是造物主为了某种预定的目的而安排下来的,这就是哲学上的目的论。目的论预定了上帝,这当然也是无疑的。

目的论不仅预定上帝,还可以推翻那个上帝,用人来代替上帝的位置,设定人负有神圣的使命,有其历史的终极目的。这比上帝之说当然进步了,进步得不可估量了。然而就其唯理论的特色而论,这不过是没有上帝的基督教而已。这样说,我认为是十分公平的。

所以,明末东来的传教士,带来的除圣经而外,还带来了逻辑学、几何学和历法。徐光启皈依基督教,不知道是皈依基督教呢,皈依希腊思想呢,还是皈依希腊思想的基督教?

三、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基督教

1、蛮族覆亡罗马帝国,是在基督教成为罗马国教之后。

蛮族征服了罗马帝国,基督教征服了蛮族

罗马覆亡之时,许多罗马显贵投身教会,著名的教父,多半是罗马文化的显贵。

所以,教会是黑暗时期的罗马典章、罗马法制、希腊思想的保藏库。罗马天主教的中心设在前帝国的首都,它使用的是帝国的通用语言拉丁文,直到十六七世纪,著名的哲学著作还是用拉丁文写成的。现在国际通用的动植学名,还是用的拉丁文。圣经译成英、德文,是在16世纪宗教改革之后。罗马帝国覆灭了,世俗权威用蛮族的日耳曼文,在有教养的文明社会(蛮族显贵,最初都是目不识丁的)中,罗马传统还是正统。

欧洲的蛮族征服,不像在中国,由古老的文明同化了蛮族,以致蛮族文明后来竟然全部湮灭。欧洲蛮族征服之后,后来没有由“罗马人”光复过,蛮族文明以骑士文明的形态,发展成为和教士文明并行的一种文明。教士文明还是罗马传统。但是两种并行的文明并不是各不相干的。它们在互相渗透。文艺复兴,终于扫掉了古老文明的老壳子,古老文明渗透到世俗文明中去,压倒了宗教文化,进一步发展成了近代欧洲的文明——这是一种注定要传布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中去的进步文明。

2、中世纪的西方基督教会,做过许多坏事情。它掠夺地产,剥削农奴;它制造了战争阴谋,多次造成流血的大屠杀,它提倡迷信,搞圣者遗骨的崇拜,搞异教裁判所,多少创造性的科学和科学家被扼死了,残杀了;它穷奢极欲,出卖赎罪符,多少庄严的主教宫殿成为最荒唐的寻欢作乐之所。然而,它也做了一些好事。最重要的是它是黑暗的中世纪的唯一的教育事业的组织者、保护者;它是唯一的学术研究中心。

欧洲的最早的大学都是教会组织的,神学教育当然还在大学之前。法律学、文法学、逻辑学、几何学,是神学以外的主要课程;拉丁文和希腊文当然是必读课程。学习这些“脱离实际”的理论;也许10000个人中有9999人是废品,学了根本用不上。不过如果有人用上了这些东西,这个人也许就是诸侯宫廷中的大臣,或者可以列入经院哲学家之列的人物了。因为是教会办的学校,所以,世俗的政治权威管不着它,也许这就是后代大学自治的渊源。像明太祖的《大诰》之类的当代政令,也许也是越不过大学的门墙的。

不仅大学是教会办的,我猜测中学教育也是教会包办的,医院也是。

教会也是学术研究的中心。不管经院哲学如何繁琐,它总是一种心智的活动。不管他们的研究如何只能限制在某个框框之中,总也出了罗吉尔·培根、邓斯·司各脱、托马斯·阿奎那这些人物。即使我们肯定(也许与事实不符)中世纪的教会所传布的文化,没有比古代(希腊的和罗马的)前进一步,至少,它保存了古代文明的主要部分,使之代代相传下来。没有这一条,文艺复兴,和近代那种炫人眼目的科学发展是不可能的。

3、中世纪的基督教会,又是世俗政治权威以外的另一个政治权威,说它是政治权威,一部分是直接符合于真实的,因为它本身就是一种政治力量。它有时候和帝国争夺欧洲的政治最高权力;当没有一个欧洲范围的帝国的时候,它本身事实上就是欧洲的最高政治权威;所以教廷能发动和组织十字军——虽然它的权威更多的是在精神和文化方面。

骑士文化这种世俗文化得以存在,欧洲的君王制之所以长期来得以维持其等级君主制的性质,当然有多方面的原因。两种政治权威同时并存,显然也是因素之一。这一点,对于欧洲政治之不能流为绝对专制主义,对于维护一定程度的学术自由,对于议会制度的逐渐发达,甚至对于革命运动中敢于砍掉国王的头,都是有影响的。因为两头政治下最底层的人也许确实捞不到什么好处,体面人物却可以靠这抵挡那,可以钻空子,不至于像中国那样“获罪于君,无所逃也”,只好延颈就戮。

4、比起佛教来,基督教虽然是一种入世的宗教,终究是力图把人性提高到“神性。”与此相反,教会首脑却在神化的人的幌子下,荒淫无耻到不像人而像兽的样子。此外,城市的兴起,王权的上升,民族国家和民族意识的形成,也使教会教廷的政治权威和思想文化权威都成为不可忍受的东西。所以,地理大发现(亦即航海商业的猛烈扩张)、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三者几乎同时发生,并不是偶然的。现在,在骑士文明基础上成长起来的世俗文明要摆脱神权的控制了。宗教改革的政治意义是民族国家摆脱凡蒂冈,文化意义是要摆脱死掉了的拉丁文明的控制,发展民族文明,同时也是要摆脱已经阻碍科学和思想进步的经院哲学。文艺复兴是要回到共和罗马和城邦希腊的欢乐的人。

发生过革命、战争、流血、屠杀。宗教战争的历史,是教派斗争,结合着王权、诸侯、城市多种利益集团的错综复杂的关系,中国人读这段西方史,既难理解,又感到厌烦,范文澜所以诋毁宗教,诋毁宗教战争,我猜测,这也是一个因素。

不过,这些斗争却是西方进步的重大因素。清教徒移美,胡格诺教徒移英,倔强的人们幸免于难的另去开辟新天地。假如中国也有这样倔强的人们,大概轮不到荷兰人占印尼,英国人占澳大利亚了。此外,有宗教改革(新教崛起),还有反宗教改革(罗马天主教本身适应新局面的革新,弄到最后不能不来一个宗教容忍)。宗教容忍曾是近代民主的一个重要因素,西方人对希特勒的国家社会主义如此深恶痛绝,和这种传统不无关系。

5、文艺复兴直到近代,思想界也是丰富多采,令人眼花缭乱。已经提出,遵从理性主义的一派,在数学、天文学方面作过巨大的贡献。大力鼓吹并成了实验主义——工具主义的弗兰西斯·培根,为实验科学的最早中心英国皇家学会奠定了思想基础。他是带着感情来鼓吹实验主义——工具主义的,他痛诋希腊思想以静观宇宙为极乐,痛诋他们不关心改进人们的工具以增进人类的福利;可是他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他的出发点是基督教的爱人类。康德一方面要信仰,一方面要科学。在科学极端昌明的现在,西方人还不想也不敢丢掉基督呢。他们把真和美从上帝那里拿来了,可是还把善留给上帝去掌握。

四、我不过是解剖了基督教

我不喜欢基督教。我深信,我上面是在用冷冰冰的解剖刀解剖了基督教,丝毫没有歌颂留恋的意思。我相信,人可以自己解决真善美的全部问题,哪一个问题的解决,也无需乞灵于上帝。

我也并不反对史官文化。历史没有什么可以反对的。何况,史官文化留给中国人的,有一种很大的好处,没有滚入过神秘的唯理主义(教条主义不过是愚昧,它不是唯理主义)的泥坑,中国人从来是经验主义的。唯理主义的最大好处是推动你追求逻辑的一惯性,而这是一切认真的科学所必须具备的东西。古代人,曾不得不从神秘的唯理主义那里取得这种力量,现代人已经用不到再为此乞灵于上帝,那是包括在科学的经验主义中的一个必要组成部分。(至于那种庸俗的实用主义,把逻辑的一贯性和意义体系的完整性看得比当下的应用为低,低到不屑顾及,那也不过是无知而已。)所以史官文化中的历史主义还是中国思想的优点,要改革掉的是,历史主义不能成为史官,即服务于政治权威的史官。人类,或人类中的一个民族,决不是当代的政治权威有权僭妄地以为可以充任其全权代表的。斯大林说过一好话,希特勒来了又去了,德国民族是永存的。这句话,对任何一个民族都是适合的。

1973年5月23日

顾准《顾准文集》

僭主政治与民主——《希腊的僭主政治》①跋

① 《希腊的僭主政治》,本书作者译自〔英〕乔治·格罗脱History of Greece,Vol1,United States Book pany Part,ChX.ρρ.531…547。译文见本文附一。

一、作者介绍

“乔治·格罗脱(George Grote,1974…1871)首先是个实际的活动家,他是个银行家,曾参与英国的政治生活,曾任国会议员多年,隶属急进党。(按:英国那时候无所谓激进党。激进派是有的,即边沁、穆勒这一批所谓‘哲学急进派’,还有科布登那一帮自由贸易主义者。)格罗脱有暇则研究古典的古代;此外,他博识近代史,精通政治经济学。早在1826年,他对密特福《希腊史》的分析批判出版了,40年代之初,格罗脱便先后从国会和银行辞职,从事编著《希腊史》,此书头两卷于1946年出版,最后1卷,第12卷,于1856年出版。……格罗脱在政治信仰上是急进党人,所以,跟保守派密特福相反,对雅典民主估价甚高。”(摘录自缪灵珠译塞尔叶夫《古希腊史》第2章)

二、19世纪前期欧洲的革命与反革命以及作者关于僭主政治是王政——寡头政体与民主政体中介的观点

了解了作者的时代和此书出版的年代,就可以知道,作者的历史研究确实是“古为今用”的,正如从来的历史研究都是“古为今用”的一样。

文艺复兴是“回忆往事”,即回忆古典的古代。“17、18世纪,古代作家的文学作品,乃至古代艺术作品,都被视若神明。摹拟古代形象,成为诗作、剧作、造型艺术、建筑艺术的特点。民族文学和民族艺术,在许多国家都是从摹拟古代文物而开始的。”(见塞尔格叶夫:《古希腊史》第39页)中世纪的欧洲是神权的欧洲,艺术对象局限于全能全知的上帝,充其量只加上一个纯净无瑕的圣马利亚;及至文艺复兴时期,被柏拉图等人看做不成体统的希腊神话——在其中有常常犯罪的主神宙斯,有爱神Aphrodite即维纳斯,还有给人间取火被钉在高加索悬崖上每天被鸷鸟啄一次肝脏的普罗米修斯——倒是充满人间的爱和恨,压迫和正义,统治权术和革命正义的艺术对象了。这还只是艺术。“回忆往事”更重大的成就在于哲学和政治思想。从前我不知道有亚里士多德《政体论》,不免诧异卢梭的《社会契约论》究竟是从哪里取得的灵感。知道了亚里士多德的《政体论》,知道了它本身就是格罗脱所说的进取的、爱好自由的希腊心灵的历史业绩的集录和评论,那么卢梭此书的来历也不奇怪了。它是一个高贵的18世纪欧洲人读希腊史以后,也许还通过亚里士多德的《政体论》,把希腊心灵的历史业绩“当代化”为当时的政论。于是,卢梭的值得学习之处,就不一定是他的智慧和灵感,更值得学习的是“勇气”和“技巧”了。其所以要学他的勇气,是因为在“王政”空气不倡导“民主”,是不可以徘徊瞻顾的。其所以要有技巧,是因为仅仅介绍翻译古代史和古代著作,那不过是学院圈子里的事情——杯子里起不了大风波,大风波唯有在大海里才起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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