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蜀黍:地图测量员,叛徒,囚徒,烈士。诸如此类的称谓都可以放在他身上。
玫瑰花:镇长愿意为之放弃权力的美女,在婚礼上死去。
百合花:玉蜀黍的义女。
凤尾鱼:你可以把它当作一头普通的猪。
很多年后,多嘴的罗望子在我面前展开他那只刷成橙色的木箱,让我观看他的收藏。我看到锈了的大头钉、布满铅笔字数学公式的练习本、蝴蝶的翅膀、泛着黄昏天空般色泽的珍珠项链、断了半截的蓝色蜡笔、订书机、鱼头骨制成的镊子、合欢树的花瓣、风筝的线轴。在这些时间的灰烬之下,积压着一本红色封皮的手册。这是罗望子在镇政府被搬空的那一天早上,从镇长大人镇长的抽屉中连带镇长大人的墨水瓶、镇纸和锡酒杯一起窃取的。翻开手册,可以看到镇长大人训练有素的字迹,记录下他管理本镇期间的桩桩件件。在第四十七页“居民死亡记录”那一页上,死亡原因列为“吸烟飞腾为白云”之上,最后一个名字就是:番红花。这一个记录无意间昭示了我外婆消灭其存在的重要时代特征:其存在的消失本身意味着某种死亡方式的消失,即其存在的消失意味着此种存在消失的方式已然消失。我对此问题玄想了几秒钟,随即将之抛开。手指沿着手册的线向上划去,我看到这条死亡原因下列名的第一个人,就是玉蜀黍。
夏日午间,最后的玫瑰园(2)
关于那可纪念的一天,那永远盘桓在我父亲脑子里的唯一的一天,我的父亲是如此对我诉说的:
记忆的开始端是一个春天的早晨。睡梦里他看到三条鱼在天空飘荡。后来,一阵玫瑰花香铺天盖地的涌起,鱼们的身上都染上了玫瑰色。天空中的云都变成了玫瑰花瓣的样子。后来他醒了。睁开眼望见的第一个东西,就是他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番红花搁在桌上的黑色花瓶,花瓶里插着玫瑰花。
“如果你不想错过看热闹的机会,”他的母亲说,“那就快点起床吧。”
那是一个温暖的清晨。我的父亲肉豆蔻记得那一天的预定安排。上午是新镇长就任的仪式。下午则是镇长的婚礼。这一切已被书写入请柬,搁在镇子每一家的桌上。压在请柬上的是一朵玫瑰花。他喝着母亲熬的鱼汤,从窗口望向外面蔚蓝色的大海。沙滩上正有一群穿着制服的军人在铺着婚礼的地毯。一群狗们在他们身旁绕圈,看到潮水奔来就夹着尾巴逃开了。
“玫瑰要结婚啦。”他的母亲——即我的外婆——说。
“希望她幸福。”他说。
“但她不会幸福。”我的外婆说,“她前天来找我时哭得眼睛都红肿啦。她用了各种办法想证明自己能够获得幸福。掷硬币,扯花瓣,扔石头,可是一切的证据都证明她将迎来不幸。那天她来的时候,我们家的猪都惶恐不安的尖叫。”
“那不过是世界上又多了一个不幸的人。”他说,想显得久历世事的样子。但这话显得很冷酷。我的外婆张着嘴看了他一阵子。
“你说起话来像一个魔鬼。”她低声说,“像那个新来的镇长。”
“我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他说。“魔鬼只是老太太们编造出来的看不见的东西。你们所说的魔鬼只是那些拥有恶和力量的人。”
我的外婆发觉在这个早晨,她无法驾驭她的儿子。为此深感难过的她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而他,我的父亲,则在喝光鱼汤后,开始穿衬衣和外套。临了,他把那朵玫瑰花按在了衬衣的纽扣孔中。
在他踏出家门的时刻,他发觉玫瑰香气氤氲在整个镇的上空。身上佩带着玫瑰花,穿着衬衣和皮鞋的人们,彼此颇有默契的望着。懒散的人们三三两两的向着镇政府的方向移动。趴在窗台上的猫、狗和猪们用呆傻的表情望着人们。横穿全镇的大道一直通到远处的海滩,镇政府则位于大道的中途。他拉住了他的好朋友萝卜——辣椒和罗望子的父亲——问道:
“玫瑰真的要结婚了吗?”
“是的。”萝卜说。
“她的未婚夫呢?她和玉蜀黍的婚约呢?”
“他不会出现了。”萝卜说。“玫瑰会顺利的结婚的。我母亲昨晚梦见了大鲸。这表示一切顺利。不会有岔子的。”
“我感觉他还活着。”我的父亲说。“他会回来带走玫瑰的。”
“像航海家、剑客或者骑士一样。”萝卜说。“我们如果不胡思乱想,走快一点,还来得及去镇政府门前喝葡萄酒。你知道当镇上有老龙舌兰这种永远喝不醉的馋老太婆,我们永远不能慢下脚步。”
——“玉蜀黍是谁?”我插嘴问。
——“玫瑰花的未婚夫。”我的父亲说。
——“他为什么会失踪呢?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我的父亲用淡漠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很遗憾。”他说。“关于他的一切,我已经都忘记了。我说过,这是我记忆的开始。这一天之前的一切,我们都忘了。遗忘是一件伤人的事情。大多数情况下是。如果需要回答,我们只能回忆起他叫做玉蜀黍。他是玫瑰的未婚夫。关于他的一切,我们已无从回忆起。”
夏日午间,最后的玫瑰园(3)
在油漆刷成红色的镇政府门前,他们看到了七个并列的酒桶。一如预测,龙舌兰老太太——当时是龙舌兰大妈——正盘踞在装有葡萄酒的大桶旁牛饮。多沙的地面上铺开了几十张绒毯。居民们坐在绒毯上,老人们用手指调整帽沿的角度,以抵御阳光的侵袭。少女们用杯子互相传递着加有薄荷和青色香子兰树叶的甜酒。镇政府对面,一排牛被拴在了杂货店的廊柱上。它们只能无奈的看着主人在酒桶旁喝着果酒,并且用手指去调戏每一个经过他身边的女孩。那个清晨,天气的晴朗使平时偶尔扬起的沙尘无影无踪。在镇政府高高的门楣上,年轻敏捷的乐手盘踞着,用短笛吹着一首蛇听了都会头皮发麻的乐曲。
“我想我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我的父亲说,用他的鼻子朝一个方向晃了一晃。
“噢。”萝卜说,“那些当兵的在建造绞刑架。”
那些穿着灰蓝色制服,俨然冬天的大海般的军人,在镇政府旁的空地上对绞刑架大动干戈。出于后来众所周知的,镇长个人的诡异爱好,镇政府的绞刑架树立在了他的办公室窗下,以方便他为全镇人民劳心费力工作之余,可以一开窗就看到他用以慑服居民的武器。
“今天,”他说,“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作为,新政府,委派的,新一任镇长,我,很高兴,能够领导这个镇的居民,开始新的生活。我们,将会过上比以前更好的,生活。我们要,将以前的制度,悉数改革。我们,将不会再以绞刑架,来主宰生活。我们要,依靠我们自己的精神、美德、智慧,来使生活中的矛盾消解。通过公正、宽容的法令,来使大家的生活,平静而有条理。这一切,都将是,指日可待的。”
有掌声。我的父亲和萝卜趁人不注意,用杯子各舀了一杯果酒喝。靠海的方向,灰色的海鸥们忽啦啦的飞过。几只麻雀呆呆的站在镇长头顶的棕色屋檐上。像草莓酱里点着几滩墨水。军人们拆绞刑架的声音。
“今天,作为我就任镇长的,光辉日子。我将传达新政府的一项法令。新政府规定,在不违背,新政府的宪法前提下,委派在各镇的镇长,职责为终生制。而新任镇长,以为了改善居民生活条件、使镇得到更好发展为目的,在不抵触宪法的前提下,可以制定镇所属的法令,来改善各镇的居民关系。我希望大家能够明白。我,作为,一个退伍的军人,一个为了新政府,奋战于高山与大海之间,与无数的海盗、叛军、强盗、土匪、投机倒把的商人、巫师、妖魔、窃贼做过斗争的人,有着丰富的,管理军队的经验。我了解生命。啊,我了解死亡。我了解作为一个逆境下的人,该如何去生活。我了解纪律的重要性。现在,我便将颁布一项新的法令。请大家听好。这是本人作为镇长的第一项法令。在我有生之年,它将长存于我镇的法令中,直到有一天我被裹上雪白的尸衣,塞入铜制的棺材,被放到大海深处与乌贼为伍。我想大家都知道,本镇最美丽的观赏景点,位于海滨的玫瑰园。为了保证这一本镇的象征得以完整,请大家注意,我的法令是:从今天起,以本人宣誓就职镇长仪式的结束为开始,严禁任何人,以任何名义,翻越玫瑰园的篱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