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来赏一次花,马场到枪山沿途,要多花些功夫。”
家康有些茫然,又禁不住想发笑。他恍然大悟。秀吉想极尽奢华,为人所不能为。他其实是想说,什么大明、再战,都是些无足挂齿的小事。这正是秀吉的虚荣心,不,或许是他的本心。
“先要让伏见城的女人来逛逛。再伺机请主上巡幸,就再好不过了。”
“是。”
“在通往枪山顶的路上,造几座茶亭。”
“是。”
“再造一座小殿宇,一座足够。一百三四十坪大小。再加上一百坪左右的厨房、走廊……既是好不容易建一次,干脆连护摩堂也造上一座。”
“是。”义演答道,“敝寺原本就是颇有渊源的修炼道场,加上大人鼎力相助,实在荣幸之至……”
“哦,说建就建,也花不了几个钱。再造一个池子,把聚乐第的名石运些来。对了,我还要几座瀑布。当然还是先让女人们来游玩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池子要能泛舟。你说呢,内府?”
家康表情越来越僵硬。这难道是秀言的真心话吗?把附近的樱花名木全部移栽到这里,营造一种安祥之气,好让世人都觉得他根本不把与大明交战、伏见地震,甚至议和失败等事放在眼里……难道他真的这么浅薄?家康起初还不太在意,等听到后来,渐渐不安起来。
秀吉的梦一旦变为现实,那将会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从建造聚乐第到出兵朝鲜,诸大名和黎民百姓就已不堪重负。他一方面要发起大规模战事,另一方面又大兴土木,修建方广寺,建大佛殿,塑十六丈高的大卢舍那佛,到吉野赏花,为高野山捐赠建寺宇,筑伏见城……百姓根本无法休养生息,陷入无尽的兵役和徭役之中,有如遭了天谴一般。
去岁夏天,伏见城又受大地震袭击。
从去年闰七月十三始,大地震一直持续了四日半,其间有五次强震。地震使得刚落成的伏见城天守阁倒塌。不仅如此,十六丈的大佛倒塌后,东寺也遭了灭顶之灾,除了五重塔残存下来,所有建筑全都坍塌,天龙、嵯峨二尊院和大觉寺也有不同程度的坍塌。地震中心似乎在伏见和淀川之间,上京一带的房屋更是惨不忍睹。现在人们依然在为重建流汗。议和失败、被逼出兵的秀吉,其苦恼可想而知。值此非常时刻,他竟然向醍醐寺的僧人寻求消遣,实在让人无法接受。当然,秀吉比任何人都清楚。莫说赏花,维护海内安定、改善百姓生活等事早巳堆积如山。家康突然想到,秀吉莫不是疯了?
“内府,你以为如何?”秀吉端起酒杯,依然一脸疲惫,“没什么大不了的,和伏见筑城相比,不过小事一桩……”
“可……这次只是为了游山。”
“不,这一阵子,我就是想和天地较较劲。我建造,地震便破坏。可我还造,我要一直造下去,看看我和老天谁厉害。”
“大人当然不会输给老天。”
“那尊大佛也太不争气了,我为国家安泰,好不容易把它塑起来,可这混账居然不遵我命令,一遇到地震就慌了神,第一个倒下。世上那些浑人又说了,太阁作孽太多,受神佛惩罚云云。我绝不会输给地震,一步也不会后退。”
家康悄悄看了看秀吉的眼色,二位高僧一一时也懵了,竟不知如何作答。秀吉又端起朱漆的根来小酒杯,一饮而尽。此时,他枯叶般的脸上才似恢复了血色。“地震后,我过于失态了,以致城中女人们讹传,‘地震恼太阁,反而救加藤’。哈哈……其实太阁没有他们所说的那样恼怒。重塑大佛,再筑伏见,一切都已安排好,我也该考虑游玩了。”
家康有些不安。秀吉对此似觉未觉。
“至于赏花之所,最好建在枪山顶,从上边放眼望去,景致绝不亚于吉野。从山顶到木幡,山清水秀,尽收眼底……哪点也不比吉野差。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后,京城人也会携酒铺毡齐来赏花……到时候,我真想侧耳听听他们都在说些什么。”
说着说着,秀吉已经忘乎所以,忘记了周围人的存在。他又干了一杯,眯起眼睛。阳光淡淡地照在他身上。“这便是当年太阁赏花的醍醐寺。”他怡然地喃喃自语,“真是好景致啊,比吉野还要美呢。”“是。吉野的樱花是行者小角所植,此则为太阁种植。行者与太阁当然不可同口而语。”“这算什么话。那修炼的行者是要拯救芸芸众生。并不比太阁差。”“哈哈哈……正因如此,太阁把吉野移到了此处,最终还是太阁帮了行者,还是太阁高明啊。”
秀吉像是一个人在演狂言,说着说着,他突然闭了口,似已进入了冥想,或许,他是被这春日的淡淡阳光融化了。樱花簌簌落到他头上。秀吉太安静了,众人反倒坐立不安。
愈是浮想联翩,就愈能体会人生的无常。家康屏气凝神,继续观察着秀吉,秀吉身上依然存在着他难以解开的谜。可是下了枪山,踏上归途时,秀吉却变了模样。他特意凑到家康耳边,小声道:“内府,让你忧心了。不用担心。我不那么说,木食和义演这些密宗和尚便不会感动。究竟是我厉害,还是行者厉害?哈哈哈。谁会立刻大兴土木?今年仅战事和震后重建就够棘手了,即使真做,也是明年的事了。你不必担心。”
家康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或许,秀吉是故意要揶揄他,才让他陪自己赏花。争强好胜的秀吉,无论如何也要压倒家康。尽管大吹大擂,可从那以后,他再也未曾提起过此事,只是捐了一千五百石米重修了五重塔,其他的事情仿佛被忘了个一干二净。
实际上,庆长二年,秀吉诸事缠身,根本无暇顾及这些琐事。第二次出兵所需粮秣的一大半,本欲在朝鲜当地筹集,可由于持续的兵荒马乱,筹粮已无望。百姓多数四散逃亡,土地根本无人耕种。而且,当地部队连年征战,需要不断地鼓舞士气。战事则仿佛陷入无尽的泥潭,在大坂,聚乐第被拆除,还要为已定为嗣子的秀赖在京都建造府邸。秀赖的府邸一修好,秀吉又蠢蠢欲动。他并非清静无为,而是在暗中积蓄力量——他真的快要疯了。用北政所的话说,秀吉至死也不会停止征战的脚步,可这一次,他似迷失了方向。
转眼到了庆长三年。
在朝鲜,从正月起,困守蔚山城的加藤清正就陷入了苦战,正当赴朝诸将浅野幸长、小早川秀秋、毛利秀元、黑田长政、加藤嘉明、蜂须贺家政、锅岛直茂、生驹一正、岛津又弘等人为此煞费苦心时,不知为何,新春之时,秀吉竟然未进宫去参见天皇。大约从此时起,秀吉的食欲眼见着大大减退,神志又出现了恍惚之态。
家康亦忧心不已:秀吉意识到战事在短时间内无法解决,似又陷入了恐惧。
“内府,你再陪我去一趟醍醐吧。”秀吉再次邀请家康时,已是二月初八。家康一边茶敬地点头答应,一边暗自思量:这一日终于到来了。“现在还不到赏花的季节。”
“不,我要做,内府!”
“大人要做什么?”
“我去年曾说过,要把吉野搬到那里。我要看看,到底是行者厉害,还是我厉害……我要做的就是这个。”
“如今才二月初八,赏花起码得在三月中旬,还差一个多月呢。”家康回了一句,可秀吉根本不看他一眼,“就在这一个多月里,我偏要在这里造出个吉野给世人看看。这就是丰臣秀吉。不用担心,世上没有太阁办不到的事。如此一来,民心振奋,军心亦会大振,这才是为政的极致。我要把地震以来的所有不快一扫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