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呵呵笑道:“算了算了,功过相抵。真要处罚,只怕我要费牛劲也。”蒙恬三人不禁一齐笑了起来。归总军情之后,君臣议定了五件大事:
第一件,明年再次追杀匈奴,彻底平定阴山以北;第二件,立即筹划修建长城,以为永久屏障;第三件,实设边地郡县,将北河与阴山边地统一设县管辖(后实际设二十四县);第四件,向北河迁徙数十万成军人口,一则修长城,二则仿效南海郡秦军长久定居戍边。后来,迁徙北河的数十万成军人口定居北边,镇抚千里,称为“新秦”
之地;第五件,加紧修筑九原直道,以保障粮秣输送。
诸事议定,嬴政皇帝在当夜与蒙恬密谈了许久。
嬴政皇帝先告知蒙恬,两位老将军的葬礼都以国丧大礼举行了。王翦葬于美原山庄,蒙武葬于北阪山塬,都是他亲自护灵下葬的,蒙毅也日夜跟随着忙碌。蒙恬眼含泪光,默默地对皇帝深深一躬,便不再就父亲丧事说一句话了。蒙恬清楚地知道,皇帝必然有更为要紧的大事要说。默然一阵。嬴政皇帝对蒙恬说起了一件异事。在蒙恬北上之后,他想看看大丧之际的咸阳民情,一日晚上带着四名卫士出了皇城,走进了咸阳街市,后来又出了咸阳东门,漫步到了兰池宫外。便在宫外那段林荫大道的阴影中,突然蹿出了两名剑术极高的刺客。那夜他没有带剑,若非一步滑倒跌人树后,那飞来两剑定然刺中要害了。四名卫士飞步赶来,那两名刺客却死战不退,若非用了弓箭,四名卫士未必杀得了两名刺客。当夜,咸阳令立即在关中大肆搜捕捉拿刺客余党,分明是疑犯多多,一连大索二十日,却一个也没有捕获。
“有此等事?”蒙恬大是惊愕。
“此次之险,过于荆轲行刺……荆轲一支匕首,此次两口长剑。”
“剑锋淬毒?”
“正是。”
“兰池宫靠近尚商坊,必是山东六国老世族所为!”
“大体不差。”嬴政皇帝点头道,“教人疑虑者是,当年荆轲行刺,秘密预谋何其久也!如何山东老世族业已失国,竟能在短短时日内,筹划得如此缜密之行刺?”
“更有要害处!”蒙恬见事极快,“刺客何以能如此准确地得知陛下行踪?”
嬴政皇帝默然了。望着幕府外隐隐游动的甲士,望着甲士身后蓝幽幽的夜空,嬴政皇帝很长时间没有说话。蒙恬正欲开口,皇帝却摆了摆手低声道:“还有一件更大的黑幕。”蒙恬蓦然一惊,顿时打住了冲到口边的话语。嬴政皇帝说:“扶苏与张苍的南下密查,揭开了一道教人惊心动魄的黑幕。扶苏虽然没来得及禀报便北上了,但郑国与张苍深觉此事重大,还是在兰池刺客事件之后全盘秘密奏报了。”皇帝缓缓地说着,脸色从未有过的阴沉可怕。及至说完,素来镇静从容的蒙恬连手心也出汗了。
“此乃国本之危,陛下可有对策?”
“你且先说,何以应对?”
“老世族害国害民,必得放开手脚大力整肃!”
“是也,是也。”嬴政皇帝缓缓点头,缓缓说着,“显而易见,我等君臣,既往还是将山东六国老世族小觑了。朕没有料到,六国老世族能有如此险恶之密谋,能有如此举事之实力。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更有甚者,朕没有料到,老世族竟能搜刮自家老封地民众之田产。其狠其黑,莫此为甚!‘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朕一想起张苍的这句话,每每都是心惊肉跳。蒙恬兄,复辟势力向老秦人宣战了……”
“陛下!再打他一场定国之战!舍此无他途。”
“说得好!立国之后,再打他一场定国之战!”
君臣两人的笑声回荡在穹庐般的幕府,回荡在大草原金色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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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秦六尺为步,秦尺大约今日八寸余,五六百步大体折合今八百余米到一千余米。
二、惊蛰大朝 嬴政皇帝向复辟暗潮宣战。
多雪的冬天,大咸阳分外地寒冷。
宏大的帝国都城,始终笼罩着一层肃杀的宁静。没有任何政令诏书颁发,没有任何礼仪庆典举行,甚或连“立冬之日,天子亲率三公九卿大夫,以迎冬于北郊”的迎冬大礼都没有了,隆冬时节躲避疾疫的闭户省妇令①也没有官府宣示了。总归是,举凡都城国人最为熟悉,甚至已经化成了程式习俗一部分的一切寻常动静都没有了,似乎整个皇城整个官府都告消失,帝国回到了远古之世一般。然则,越是静谧越是无事,国人便越是不安:秦政勤奋多事,果然如此沉寂,岂非大大地不合常理?人皆同心,疑虑也就如纷纷然雪花一般,在市井巷闾间、在酒肆商铺间、在学馆士吏间飘散开来,反复往来,渐渐地也就聚成了几种议论主流。
一种最惊心动魄的说法是:今岁冬月,彗星出于西方,主来年大凶!另一种说法则颇见欣欣然:燕人方士卢生人海为皇帝寻求仙药,今岁归来,献给皇帝的却是一方刻着远古文字的怪石,经高人辨认,远古文字竟是一句不可思议的预言:“亡秦者胡也。”高人破解,言胡为匈奴,皇帝正是为此北上,命蒙恬北击匈奴大胜,这个咒已经破了!还有一种说法则大是忧心忡忡:始皇帝那年在阳武博浪沙遇大铁椎刺杀②,今岁又在兰池遭逢刺客,分明是山东六国老世族作祟;两次却都没有拿获刺客,当此之时,不定又要来一次逐客令,将山东人氏赶出关中哩!山东商旅聚居的尚商坊,却流传着另外一种更具眉目的说法:入冬以来,皇帝已经秘密举行了三次重臣小朝会,李斯的丞相府更是彻夜灯火,连博士学宫都在日夜忙碌,长公子扶苏也已经从北河赶回了咸阳,凡此等等迹象,来年必有大事无疑!种种消息议论纷纭流播,大咸阳的沉寂中雪藏着一种难言的骚动,惶惶不安的期待充塞在每个人的心头。
终于,冬尽之时一道诏书传遍了朝野:开春惊蛰之日,皇帝将行大朝会。
大咸阳虽则松了一口气,然终是其心惴惴,原因便在这春季大朝会的日子。开春朝会固然寻常,每年必有的铺排一年国事的程式而已,然诏书明定为惊蛰之日,便有些暗含的意味了。是时,《吕氏春秋》已经在天下广为传播,人们对月令时令与国事大政的种种神秘关联已经大体清楚。而在《吕氏春秋》问世之前,基于天人感应的国事运行程式,还是一种深藏于天子主城与上层官府的颇为神秘的治道学问,寻常庶民是不明所以的。《吕氏春秋》以月令时令论国事,向天下昭示了自占秘而不宣的天人治道之秘笈,使天子诸侯的基本国事动作成为大白于天下的可以预知的程式,诚一大进步也。尽管世事沧桑治道变迁,然其根基传统毕竟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依据《吕氏春秋》以及种种在民间积淀日久的天人学问,人们很清楚惊蛰之日的特异含义。
蛰者,冬眠之百虫也。惊蛰者,雷声惊醒冬眠百虫也。自立春开始,惊蛰是第三个节气,大体在每年二月初的三两日,后世民谚云:“二月二,龙抬头。”说的便是惊蛰节气。《吕氏春秋·仲春纪》云:“仲春之月(二月),日夜分,雷乃发声,始电。
蛰虫咸动,开户始出……无作大事,以妨农功。”也就是说,自古以来,二月之内除了传统认定的“安萌芽,养幼少,存诸孤,省囹圄,止狱讼”等等安民政令之外,是忌讳“做大事”的。就其时盛行的天人感应学说而言,若政令违背时令,则有大害:“仲春(二月)行秋令,则其国大水,寒气总至,寇戎来征;仲春行冬令,则阳气不胜,麦乃不熟,民多相掠;仲春行夏令,则国乃大旱,暖气早来,虫螟为害。”也正是因了这种种已知的禁忌与程式,人们虽则不安,却还是认定:惊蛰大朝不会有国政大举,更不会有大凶之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