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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4部分(第1页)

正在回师的邯郸守军与信陵君大军迎面包抄,围困旬日,郑安平率军投降赵国。

倏忽两年,大势竟是急转直下!

原本赫赫震慑天下的秦国,顷刻之间竟是大见艰难。秦昭王与范雎昼夜周旋,亲自到函谷关坐镇,派出函谷关守军接应王龁十余万大军班师,方才松了一口气。然而刚刚喘息方定,便有快马急报传来:信陵君春申君统率六国联军攻秦!河内郡与河东郡岌岌可危!

三、旷古名将成国殇

白起的病势依旧是时好时坏。然则,最让白起心下不安的,却根本不是病情。

王陵兵败,白起是预料到的。但王龁大败,却是大大出乎白起预料。出乎意料处,在于魏国楚国同时发兵。更有甚者,那个销声匿迹多年的信陵君魏无忌,竟然盗取兵符,力杀大将晋鄙而夺兵救赵!如此看来,山东六国确实是将秦国看作亡国大敌了。当此之时,秦国便当稳妥收势,先行连横分化六国,而后再图大举,何能急吼吼连番死战?白起实在不明白,素来以沉稳著称的秦王,如何在长平之战后判若两人,竟是一错再错还要一意孤行?正在白起忧心忡忡之时,又传来郑安平率军降赵的消息,白起顿时怒火上冲。他第一次见郑安平,便认定那小子不是正品,所以断然拒绝了让他做实职将军。如何以秦王之明锐,竟是看不出此等人物之劣根?如何以范叔之大才,竟是连番举荐此等人物担当大任?一己之恩,却以邦国大任报之,岂有此等名士?

第一次,白起对范雎从心底里产生了一种蔑视。长平班师回来,便有人告知白起,这是应侯受齐国鲁仲连游说,畏惧武安君功高而说动秦王所致。白起当时大不以为然:“国策之断,歧见在所难免也。如此说法,便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在白起看来,范雎纵然睚眦必报恩仇之心过甚,然论国事,还从来都是坦荡光明的,如何会生出如此龌龊手段?然则,此刻他却是隐隐看到了范雎的另一面——谋国夹带私情,恩仇之心过甚。与“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的商君相比,实在令人万般感慨!如此之人身居大位,再遇秦王老来无断,秦国能有好?

反复思忖,白起深夜走进书房,提笔给秦昭王上书,请求依法追究郑安平降赵罪责。便在落笔之时,荆梅却找了进来:“我说你个白起,有病不养,半夜折腾个甚?走,回去歇息了。”白起对羊皮纸哈着气道:“墨迹干了送走,我便歇息,你去吧。”荆梅走过来一瞄便拿了过去,看完便是一副苦笑:“老师哥啊,教我如何说你?秦王已经不信你了,还能信那范叔?你这一上书,范叔恩仇心本重,岂不与你记恨?消息传开,便是将相相互攻讦!秦王如何处置?对秦国有甚好?对你有甚好?瓜得却实!”白起思忖一阵点头:“师妹此言,却是有理。好,不上了。”便顺手将羊皮纸抛进了燎炉,一片火焰立即飘了起来。

不想便在此日清晨,范雎却是登门拜会了。白起虽病体困倦,但一听范雎来访,便抱病下榻,依礼在正厅接待了。范雎一脸忧色,竟是良久默然,两盏茶之后方才长吁一声:“武安君啊,秦王之意,仍想请你统军出战。六国联军,已经攻陷河内了。”

白起目光便是一闪:“应侯之意,还要守住河内河东两郡了?”

“武安君之意,河内河东不守了?”范雎大是惊讶。

“范叔啊,”白起重重一声叹息,“公乃纵横捭阖之大才,如何也是懵懂了?我军新败,目下举国只有二十余万大军,九原五万、陇西两万不能动,东路只有十余万步骑了。河内河东,纵横千里,联军四十余万,我十万大军岂非疲于奔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纵是白起统军,又能如何?唯今之计,只有放弃河内河东,尽速退防函谷关,而后分化六国,待兵势蓄成再相机东出,岂有他哉!”

“武安君,范叔何尝不是此意也!”范雎喟然一叹,便骤然打住了。

“果真如此,范叔为何不力争秦王定策?”白起大是困惑,“长平战后,秦王不纳我言,然对丞相还是一如既往啊!”

范雎默然片刻,几乎石雕一般,突然道:“武安君只说,能否奉君命出战?”

“防守函谷关,何须老夫?”白起冷冷一笑,“但要老夫,便是与六国联军大战了。白起死,不足惜也!然则,若要老夫亲手葬送秦国最后一支大军,却是不敢奉命!”

“武安君,告辞了。”范雎一躬,便扬长去了。

接范雎回报,秦昭王终于忍无可忍了。在他看来,只要白起出战,六国联军便是一群乌合之众,定然一举战胜立威。两次攻赵,你白起拒绝统兵还则罢了,毕竟是长平班师本王也是错了。然则,如今六国合纵来攻,大秦便是国难当头,你白起祖祖辈辈老秦人,一世为将,此时拒绝王命分明便是与国不忠,便是大大悖逆,若不惩治,国何以堪?片刻思忖,秦昭王召来长史,咬牙切齿地嘣出了一道紧急诏书:“罢黜白起一切职爵!贬为军卒!流徙阴密!”

诏书是宫中最老的内侍总管带着二十名甲士来颁行的。甲士站在那片如同校军场一般的庭院里,不抬头也不说话,全然便是一片木桩。老内侍只将诏书递给抱病出迎的白起,说了声,武安君自个看了,便也木然站着不动了。白起看得一眼,淡淡笑着一拱手:“老总管回复秦王,白起领诏。”正在这时荆梅赶来,见情势有异,便接过了白起手中诏书,一看之下脸色便是苍白,愣怔片刻一咬牙问道:“老总管,秦王可曾限定日期?”老内侍摇摇头。荆梅便道:“烦请转报秦王:白起自长平班师回来,便寒热无定,来年开春赴刑如何?”老内侍道:“老朽定然如实禀报。武……保重,老朽去了。”转身便匆匆去了。甲士们围过来对着白起深深一躬,也悄悄走了。

庭院里顿时幽静得幽谷一般。

“把官仆使女退回去,给每人带些金钱,你我用不上。”白起平静得出奇,见荆梅咬着嘴唇不说话,便又道,“还是早走的好,刚入冬,我撑持得住。”

“不!”荆梅摇头,“我就不信,他还当真不让你过一个冬天?”

白起淡淡地笑了:“看看,事到临头,还是你看不开了。”

荆梅大袖在脸上一抹,气恨恨笑了:“也好!阴密有河谷,有草地,我保你比在这石板府邸逍遥自在!走,该吃药了。”便扶住白起进了寝室。

那一夜,两人都没有合眼,几件该安置的事说完,两人便没有了话说。白起只对着那半人高的铜灯发愣,荆梅却只怔怔地看着白起,听着更鼓一点点打去,偌大寝室竟是入定一般。白起素来寡言,遇到大事更是不想透不说。荆梅则是深知白起此时之痛楚,反倒是不知道该说甚好了。二十多年来,她与白起实际相处的岁月加起来还不到一年,如此长夜对坐,更是绝无仅有。

说起来,荆梅也是文武兼通的墨家弟子,本当游历天下做苦行救世的名士。可她却不能忘怀少年时光与白起共同酿成的一片深情,终是做了白起的妻子。白起经年不在咸阳,荆梅曾经最想要的,便是生几个孩子,使这深阔的府邸活泛一些。可偏偏便是没有,荆梅便沮丧起来。可白起却全然不在意,反倒是拍着荆梅难得地呵呵笑着:“没儿没女全在我。斩首太多,杀气太重,上天能让你有儿女了?”荆梅顿时生气:“自己不沾家,怪上天甚个来由?你只说,这木榻你睡热乎过没有!”也是忒煞怪了,白起素来不苟言笑军中朝堂人人敬畏,偏偏是对荆梅永远没有脾气。荆梅尚在兀自生气,白起却已经呼呼大睡了。看着白起一脸的疲惫,荆梅还能说甚了?久而久之,荆梅也习惯了,好在宣太后在世时,总是时不时召她进宫说话消遣。那说话,便是让荆梅给她讲说天下诸子的学问主张,还跟着她学墨家剑术。那消遣,便是帮着宣太后看各郡县报来的公文,看完便要评点,宣太后总是听得极为上心,也时不时与她折辩一番。有一次消遣完毕,宣太后笑道:“荆梅啊,这太子师叫做太傅,这太后师却是个甚名号了?太后太傅么?”荆梅咯咯笑着直是摇头:“没听说过也。”“你只说,做不做?有了就有了,甚事不是做出来的?”宣太后却是一副认真。荆梅笑道:“不做不做。墨家弟子从来不入仕的了。”从那以后,荆梅便总是找出许多托词,很少到宫中去了。后来,宣太后死了,再后来魏冄也被罢黜了,咸阳便没有荆梅可以走动的地方了。有几次白起在战场久久不归,她便到南山深处的秦墨院去了,一住便是一年多。后来,但凡白起大战,她便到南山与师兄弟们一起游历天下倡行大义,竟是重新过起了墨家子弟的苦行日月。直到长平大战将近尾声,她才结束了这段连续四年的游历。

虽然相聚时日断断续续,荆梅却是深知白起。依着墨家学说,荆梅便当不赞同白起如此无休止地征战,更不该在白起长平杀降之后不闻不问。可荆梅却实在是既没有反对过白起打仗,也没有责问他何能杀降?荆梅是在从楚国归来的路上听到杀降消息的,同行的师兄弟们愤激难忍,一片指斥,见她过来便都不说话了。荆梅却明明朗朗笑道:“杀降是秦王国策,白起做替罪羊罢了,瞒得谁个了?”有个弟子依旧愤愤不平:“无论如何,白起难辞其咎!”荆梅笑道:“只这无论如何,便不是墨家说辞,天下事没个大理么?”

虽则如此,荆梅却是从杀降之事开始,对秦昭王便另眼相看了。一个君王如此不敢担待,其心可知!她曾经再三提醒白起:从此对战事闭口,最上策便是托病退隐。谁知白起总是淡淡一笑:“儿戏。邦国兴亡,将士性命,为将者不说谁说?”竟是屡屡抗争,不给秦王一个台阶。依着荆梅,最后便上函谷关算了,住在行辕也是一样养病,那个大将还守不住函谷关了?可白起竟是硬邦邦一句:“防守函谷关何须老夫!”再加一句,“若要老夫亲手葬送秦国这最后一支大军,却是不敢奉命!”范雎分明是被秦昭王逼着来的,为撇清自己,定然是绝不少说,如此能有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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