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申君与几个新锐求见,激烈直陈秉承先王遗志,要推行二次变法。楚怀王则是不胜其烦:“好了好了!先王变法,变出个太平来了?朝中咬成一片,整日死人打仗!如今有何不好?朝野安乐,太平岁月,好日子过腻了?日后谁再说变法,立即贬黜三级,晓得无?”春申君挺身抗辩,提出恢复屈原官职,楚怀王便更是烦躁:“老是屈原屈原,屈原就会惹事生非!杀张仪,打私仗,连八万新军都被他赔了还不够?用他,谁答应?乱成一团你来收拾?不办好事,只会添乱,就是屈原!晓得无?”
下得殿来,春申君一声长叹,拔剑便要自杀。几个新锐臣子连忙死死抱住,夺下长剑,春申君竟是放声大哭,当场昏倒,被抬到府中便卧病不起了。一个年轻将军站在榻前低声道:“春申君,楚国要好,必除两个人物!”春申君霍然睁开眼睛:“你说!谁?”将军咬牙切齿道:“一个郑袖!一个靳尚!楚王被这两个人妖蛊惑,连说话都变得娘娘腔了,楚国能好么?”春申君闭目思忖良久,便是一声长叹:“纵无人妖,此公又能如何?徐徐图之了。”
从此,楚国便果真平静了许多,殿堂无人聒噪,边境无有战事,楚怀王整日忙着与郑袖靳尚并一班嫔妃侍女玩乐,世族大臣们忙着蚕食国田扩张封地,春申君一班新锐则气息奄奄的闭门不出。这个地广人众的南方大国在短短三五年中,竟仿佛从天下游离了出来一般。
便在此时,甘茂来到了郢都。甘茂本是楚国下蔡名士,在楚国朝野倒是人头活络,但既然有孟尝君的托付,自然是先见春申君为上策。虽然春申君此刻仍然执掌邦交,例行拜访也是无可厚非。但甘茂对楚国官场风气熟透不过,知道此刻不能让楚国老世族认定自己是春申君一党,须得在行止上保持不偏不倚,便先在驿馆住好,然后便大张国使旗帜来拜访春申君。轺车驶到府邸门口,却见名重天下的春申君府前竟是门可罗雀。白发苍苍的总管家老见威势赫赫的齐国特使郑重拜访,竟是喜出望外,鞍前马后地倍献殷勤,非但亲自将甘茂扶下轺车,而且一溜碎步一直将甘茂领到后园竹林一座茅亭前,正要前去禀报,却被甘茂摆手制止了。
茅亭外,几个女乐师正围坐在绿茸茸的草地上司锺操琴,专注的奏着一曲悲怆的长歌,眼见女乐师们脸上挂满了泪珠,一个散发长须身形消瘦的中年人迎风伫立在茅亭廊柱下,正在放声长歌,悲怆激越的歌声竟是令人断肠:
陶陶孟夏兮 草木莽莽
伤怀永安兮 汩徂南土
变白为黑兮 倒上以为下
党人之鄙妒兮羌不知吾所臧
浩浩沅湘兮 分流汩兮
修路幽拂兮 道远忽兮
世既莫吾知兮人心不可谓兮
怀情抱质兮 独无匹兮
文质疏内兮 众不知吾之异彩
伯乐既殁兮 骥将安程兮
人生禀命兮 各有所错兮
知死不可让兮愿勿爱兮
明以告君子兮吾将以为类兮……
一声响遏行云般的长啸,歌声嘎然而止。黄衫者竟是猛烈的捶打着廊柱愤声长呼:“屈子!你不能轻这样走啊!你走了,却让黄歇何以自处也!”
甘茂听得痴迷,早已经是感慨唏嘘热泪纵横,不禁上前便是深深一躬:“公子勿得伤悲,屈子之心,虽愤慨伤怀,却未必心存死志也。”
黄衫者猛然转身嘶声大喊:“子乃何人?能读懂屈原?能解得烈士情怀!”
“修路幽拂兮,道远乎兮!”甘茂长声吟哦一句又是庄重一躬,“愿公子参量了。”
“你是说,屈原未必就死?”
“诗心虽烈,犹抱希冀。楚国没走到绝路,屈子便会等待。”
黄衫人长叹一声,大袖挥泪,竟是颓然跌坐在廊柱下的石案上,良久默然,方才缓过心神,起身便是一躬:“黄歇心志昏乱,多谢先生了。”
“在下甘茂,不能为春申君分忧,却是惭愧。”
春申君大是惊讶,双眼冒火,霍然起身:“如何?你是秦国丞相甘茂?”
“在下事体多有曲折,这是孟尝君亲笔书简一封,春申君看罢便知。”甘茂虽然尴尬,却是勉力笑着,递上了一支泥封铜管。春申君打开抽出一卷羊皮纸展开,浏览一遍,竟是愣怔半日无语,良久一声长叹:“噢呀,蜗居三五载,天下竟是日新月异也。屈兄呀屈兄,你可知道,天下又要变了,又要变了!”末了竟是一声大喊又哈哈大笑起来,“亭下设酒,为上大夫洗尘。”
女乐师们立即抹去泪水,笑盈盈地穿梭般忙了起来,不消片刻,酒宴便在茅亭下摆好。饮得一爵洗尘酒,春申君便慨然拱手道:“先生有所不知,前日我的门客去探望屈原兄,屈兄托门客带来《怀沙》一篇,辞意痛切,如同与黄歇告别之绝笔。方才失态,却是惭愧了。”
甘茂肃然拱手道:“两兄大节坚贞,壮怀激烈,甘茂感佩不已,岂敢有他也?”
“噢呀,先生入楚,不知使命如何了?”春申君稍感轻松,终于切进了正题。
甘茂便将秦国阻挠灭宋,齐国欲合纵六国抗秦除暴的诸般来由说了一遍,末了却只恭敬一句:“公子向为合纵栋梁,尚请教我。”春申君听得极是专心,竟是拍案而起:“大妙也!桀宋千夫所指,秦国助纣为虐,两恶沆瀣,天下侧目!这次合纵却是大义凛然,各国断不会首鼠两端。只是……”春申君沉吟片刻,目光大是困惑,“桀宋恶行,天下唾弃,这秦国如何能公然袒护?莫非有不可告人之图谋?”
“春申君却是多心了。”甘茂此刻却极是自信,“张仪已去,今非昔比,秦国已无智计谋略之士,谈何图谋?究其竟,无非笃信实力强横霸道而已,岂有他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