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则如此,这种茫然无措与其说是因自己的权力处境而起,毋宁说是惊心动魄的赵国故事给了他前所未有的震撼。毕竟自己是秦王,也算身强体健,终不成还能走在老舅父之前了?纵是亲政再晚,秦国最终也还是得嬴稷掌权了。说到底,秦国目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对抗这个巍巍然崛起的赵国?然则,依赵国目下之势,秦国还当真是力不从心也。就兵力说话,战国以来,初期魏国最是强盛,魏惠王中期曾达到五十万精锐大军;战国中期,楚国吞灭吴越之后,兵力一度达到六十余万,齐国更是在齐湣王后期达到了八十万大军。然则,上述三国都倏忽衰落了,目下都是拥兵三四十万而已,且还不是清一色的精锐新军。目下七大战国之中,兵力在六十万之上者,惟有目下之赵国。
若是仅仅数量占优而战力疲弱,秦国五十余万大军何惧之有?要紧之处在于,赵国这六十余万大军,偏偏是胡服骑射之后练出的精锐新军,其剽悍勇猛之战力,竟能一战吞灭秦军八万铁骑,当真令人惊心!纵是胡伤用兵不能与白起相比,然则两军死战绝地,赵军并非大军重围以数倍兵力优势取胜,而是在兵力大体相等的情势下死战取胜的。若非此等血战,岂能令善战之秦国朝野震惊?
如果说,阏与之战还仅仅是对赵军战力的惊讶,在白起揭开赵国帷幕后,秦国君臣便已经被赵国的整体实力震惊了。若是赵武灵王的主父一直做下去,以赵雍晚年之错失频出,也许赵国之强大也就是昙花一现了。偏是阴差阳错,一场兵变竟成了赵国朝野的枢纽之油,使这个民风强悍的国家渡过危机而继续强大起来!本来赵雍未必就死,偏偏是那个最后的侍女岱云子刚刚走出赵国,便永远地失踪了。本来少年赵何未必能稳定赵国,可谁料那个公子成被封为安平君独掌国政三年之后竟是死了。那个谋划起事的李兑虽然做了司寇大臣,却也因实力靠山倒塌而被处斩了。于是赵何安然亲政,赵国度过了变乱之期。更令人不安的是,赵何当政后礼贤下士,赵国竟倏忽涌现出一大拨名臣名将,势头似乎比当年秦国崛起还要来得迅猛!虽说在赵国内乱之时中山国又死灰复燃,可如今的赵国不是又灭了中山么?如此一来,赵何的国王竟是越坐越稳,赵国也是扶摇直上,天意也?人算也?
战国之世,但能在变法之后连续两代稳定,便立即成为超强战国。若一代变法而后代止步,便会无可奈何地迅速衰落。前者如魏国,如齐国,如秦国;后者如楚国,如韩国,如燕国。目下之赵国,赵何已经稳定近二十余年,上下同心,坚持新法,朝野拥戴国力凝聚,若再有一代如此坚持,秦国的压倒天下之势便分明要被两分了。虽然赵国没有废除封地旧制,旧根没有彻底刨除,令秦国君臣稍感心安。然则,赵国稳定之后,安知不会再行第二次变法?若当真推行第二次变法,如同秦国商君变法一般彻底,赵国岂能撼动了?果真如此,赵国岂非要与秦国平分华夏?秦国一统天下之大业岂非要付之东流?那时,身为第四代强秦国君的嬴稷将何以面对嬴氏祖先?何以面对天下变法之士?
是了,要害便在这里,秦昭王茫然无措的根子也在这里。
当年,秦孝公东出未成而梦断关河,临死之际与太子嬴驷单独密谈。孝公问嬴驷,何谓国耻?嬴驷答,六国蔑秦,不与会盟。孝公问,何谓国誓?嬴驷答,大出天下,一统华夏。孝公一字一顿的做了最后叮嘱:“王族易败,若无远图则速朽,凡我嬴秦子孙,必以一统天下为激励,荒疏者,死后不得入太庙也!”从此之后,“大出天下,一统华夏”便成了嬴氏王族的秘密国誓。尽管由于分化六国的策略之需,这一秘密国誓不能公诸于朝野,但嬴氏王族与股肱大臣历来都是清楚的。而且,自秦惠王之后,秦国与山东六国经过五十余年周旋,压倒优势已经是越来越明显,齐魏楚燕韩皆成风中之烛,统一天下眼看便是水到渠成了,却偏生崛起了如此一个强猛赵国,岂非大大令人头疼?更令人担忧的是,若这种秦赵僵持的局面再延续得几年,五大战国便完全有可能重新恢复过来,那时山东六国再以赵国为盟主合纵抗秦,岂非又倒退回秦惠王的艰难时期了?稍有闪失,秦国被逼回函谷关以西亦未可知也。
血红的晚霞中,秦昭王猛然一个激灵。
“备车!回咸阳!”秦昭王回身对遥遥跟在身后的老内侍喊了一声,便大踏步走了。
当夜三更,秦昭王便回到了咸阳,没有进宫便车驾直奔穰侯魏冄的丞相府邸。可匆匆迎出的相府主书吏却禀报说,丞相从章台回来只在府中停留得一个时辰,便带着一班精干吏员北上九原了。秦昭王思忖片刻,也没有多问便驱车回宫了。
刚进书房,长史王稽便来禀报:武安君府行军司马报来急件,说武安君与丞相已经兼程北上九原,但有军情,随时羽书急报。秦昭王心下稍微宽松,便立即吩咐长史下诏各郡县并晓谕朝野:上将军白起已经起兵伐赵复仇,秦人精壮但有非征入军者,各郡县得踊跃接纳并就地驻扎,俟国尉府稍后一体接编!这是章台会商确定的谋划,此战事先诏告朝野,以安国人汹汹请战之心,昭示国府雪耻之果决。诏书发出,秦昭王便吩咐张挂九原地域图。硕大的羊皮地图在六盏与人等高的铜灯下分外清晰,秦昭王伫立在图下便是久久端详——白起要在这里与赵国开战么?
因了此战不大,章台会议便没有要求白起详陈谋划。当然,更根本的原因在于这是白起统兵出战,若是别个大将,那是无论如何也要多方谋议的。加之白起与丞相魏冄素来是军政连手的极佳将相搭档,白起慨然请战,魏冄一力赞同,秦国君臣还有个不放心了?秦昭王从章台回来的路上便在思忖,白起会将战场选在哪里?秦昭王原本便是多谋深思,即位以来虽说不握掌国实权,但却从来都在细心体察白起的用兵之道,尤其是那些兵略谋划。虽说君王不必领兵,然毕竟是战国之世大战连绵,君王不知战场兵术尚可,若对兵家战略也是一窍不通,便是迟早要出事的了。以秦昭王的推测,白起打仗刁猛狠稳,看似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实则机变难测;论秉性,更是刚勇深沉,战胜欲望格外强烈。以此看去,白起这一仗便定然是选在河内安阳之外。
安阳是白起夺得河内郡后设置的新要塞,恰在与赵国接壤处。发兵出安阳,百里之遥便是丛台行宫(赵王台),再北上百里便直接威胁邯郸了。当然,更重要的是,安阳要塞四周驻有秦国的精锐铁骑十万,攻城大型器械也多在此囤积,几乎便是蓝田之外的秦军第二大本营。攻敌距离短,秦军优势大,但出便直捣赵国都城要害,对天下震动大对赵国震慑更大。秦昭王以为,对赵复仇,此地为上,白起也必选此地无疑。
偏偏却是,白起选了九原,实在不可思议。
九原与云中,是秦国北长城段防备匈奴的两大要塞,驻军统共八万铁骑。而自从武灵王设置云中郡后,赵国一直在阴山大草原驻有廉颇统帅的十万胡服精骑,东南二百余里便是雁门关大军营地,原野开阔,骑兵相互驰援极是便利。依据各方军报,此番白起北上没有调遣大军,看来便是要以八万铁骑对赵军十万开战了。虽说秦军战力出类拔萃,然目下这是打过阏与血战的赵军,如何能保得稳操胜券了?白起啊白起,你素来沉稳,如何却在这只能赢不能输的关节点上冒险了?
然则,秦昭王不想干预,也不能干预。
白起背后还有魏冄,且不说魏冄目下大权在握,便是论兵论战,魏冄也是几近一流的统兵之才。无论如何,魏冄的谋国忠心秦昭王是毫不怀疑的,他能全力支持白起,一如既往地亲自为白起坐镇粮草辎重,其中必有道理。大战在即,若自己表示异议,虽说并不一定会动摇这一对将相合壁,但毕竟会使他们分心辩解,传扬开去,对军心更是一种无端干扰。可是,如若不说,当此要紧关头,万一失利了呢?秦昭王心中蓦然一亮——此战若败,不说白起,先便是废黜魏冄丞相的绝好时机,大权可一举回归!然则便在片刻之间,那一丝亮光便黯淡了下去。果真败北,立时便是秦国内外交困,纵能废黜魏冄,却用何人替代?大国丞相统摄国政,其人无非凡才具,君王便立即陷入繁剧的国务旋涡而处处尴尬狼狈。一将一相,历来是国家栋梁,无大才出世,无端换相便是徒然乱国,如何能在战败危机之时动手?
“长史拟诏。”良久伫立,秦昭王突然回过身来。
长史王稽将诏书迅速拟就,半个时辰内便誊抄刻简用印泥封一应完备。天亮时分,三骑快马飞出咸阳直上北阪,便向遥远的北方风驰电掣般去了。
两个月后,九原战报传来:秦军大捷,斩首赵军六万,一举将廉颇大军赶出云中以北的阴山草原,赵国云中郡不复存在。
秦昭王精神大振,备细询问了军使大战谋划经过,竟是情不自禁地拍案赞叹:“天赐白起与秦,当真大秦长城也!” 原来,白起与魏冄的谋划是:此战决意要给天下一个明告——秦国大军强于赵军,阏与之战不过是偶尔不慎战败而已,列国莫要错判情势而附赵抗秦!为此,便要寻求与赵军主力大军决战。丞相魏冄曾经提出,从河内郡安阳北上攻下丛台行宫。武安君却不赞同,说从河内方向攻赵腹地是名大实小,既不能化丛台入秦,又不能攻下邯郸,且邯郸以南山地河湖交错,加之赵军后援便利,不宜铁骑驰骋速战速决;但凡用兵,便当以夺地灭敌二者兼得为上,以此为谋,九原云中当是此战战场;阴山大草原的边军骑兵历来是赵军最精锐主力,也是赵国傲视天下的根本,若战而胜之,非但可硬铮铮证实秦军威力,而且可大大削弱赵国赵国云中郡,甚或可将阴山草原化入秦国势力。武安君说罢,丞相便大是赞同,立即便放弃了河内攻赵的主张,二人便只带了三千铁骑兼程北上了。
九原在西,东南距云中尚有一百余里。战场之地在云中,白起却先期驻扎在九原,为的便是不使赵军觉察。经过半个多月的秘密踏勘与斥候侦探,武安君对赵国边军情势已经了如指掌。此时赵国的长城边军分做三大营驻扎:最东是平城大营,中段是雁门关大营,最西便是云中郡治所周围的廉颇大军;因了刚刚吞灭中山国,赵军主力大军尚“镇抚”在雁门关与中山国故地之间的楼烦、广武地带,廉颇的云中大军堪堪只有八万,且是两大营区背靠背两面防守:北防匈奴南下,南防秦军北上,营寨坚固深沟高垒,竟是将中原战法搬到了大草原之上。
敌情探明,武安君立即赶赴云中调遣大军:中路轻装铁骑一万,武安君亲自统率,从赵军两大营区的河谷地带杀入,分割赵军;北路军一万铁骑,绕道北营以北的草原,攻赵北营;南路军一万五千,直出云中要塞攻赵南营;铁甲重装骑兵两万在山谷军营外的大草原截杀出营赵军;其余两万五千骑士与五千步卒,全部改为强弩营并携带猛火油柜,攻营前秘密潜行到大营两边山头密林,先行对赵营猛烈火攻。武安君特意申明将令:此战不堵截赵军援兵来路,集秦长城全部大军猛攻赵军,务求果敢猛勇速战速决,务必于天亮前击溃赵军。
天色一黑,秦军便偃旗息鼓从大草原分四路秘密进发,夜半时分抵达赵国云中大营的外围山地。一个时辰后发寅时卯刻,三声苍狼地吼呜呜呜便顺着风声蔓延过来。这是武安君与众将约定的夜袭号令。狼吼方才落点,埋伏在两面山腰的强弩营立即万箭齐发,长大的箭簇带着浸透猛火油猛烈燃烧的厚布头,火龙般扑向赵军营寨!赵军壕沟内外均是粗大的圆木鹿砦,军营内也多有木栅障碍、了望云车等诸般木制物事,火箭但钉上鹿砦帐篷,顿时便是烈火熊熊。不消片刻,火势便在赵军的呐喊中无边蔓延开来。此时四面战鼓大作,三路大军便潮水般杀入了赵国大营。
赵军虽然勇猛,然则在强兵突袭之下也是大乱。饶是老廉颇奋勇冲杀,无奈赵军已经被武安君的三万铁骑拦腰分割,无法成阵而战,只有拼命冲出已成火海的山谷军营,在大草原与秦军奋力死战。刚冲到地势开阔的草原,秦军的两万铁甲重装骑兵便展开成足足三五里宽的巨大扇形阵包抄了过来。铁甲重装骑兵是秦军铁骑精华,马罩铁皮甲(内皮衬外包铁),骑士则一身六十余斤的精铁甲胄,全身只漏出两只眼睛;与轻装骑兵不同的是,重装骑士每人一口重型长剑之外,还有一支一丈余长的铁杆长矛与二十支远射长箭。此等骑兵只宜在地形平坦的原野做强力冲锋,却不宜在山地作战,故此武安君专门部署在九原云中做对抗草原匈奴的利器,不想今日却是派上了用场。重装铁骑展开,便是一具具铁塔相连,恍如漫无边际黑色铁流压过草原,恰与红色胡服的赵国轻装骑兵形成鲜明对照。
两军一经碰撞,赵军的轻装骑士便立见不支。这道铁流挺着长矛抡着长剑压来,任你轻灵剽悍,只是近不得一丈之内,纵有几箭射出,也是叮当落地伤不得他毫发。赵军骑士是清一色的胡人战刀,大体三尺余长七八斤重,近战劈杀没有秦军十余斤重型长剑那般威猛,远战又无秦军长大的精铁长矛。如此一来,人马皆不能近身搏杀,只有在不断闪避中寻机而战,然则躲闪稍微有误,便被一矛洞穿!前有重装铁流堵截,后有轻装铁骑追尾,四面又有专门对付散兵的两万多强弩,前后一个多时辰,赵军骑兵便全线崩溃了。老廉颇久经战阵,情知僵持下去只能是全军覆灭,便是连声大吼,一阵撤兵牛角号吹起,便率领着溃散骑兵向北方草原逃跑了。
天亮清点战场,秦军只有六千余伤亡,竟是斩首赵军六万余。
如此战绩,秦昭王如何不感慨备至?竟是十分地庆幸自己没有对此战表示异议,而是以那道诏书支持了这场战事。兴奋之余,秦昭王立即派遣特使北上犒军,并同时诏告朝野:秦军大胜赵国主力边军!两诏发出,秦昭王便想到了该自己出面的第二步棋,思忖良久,秦昭王吩咐内侍立即召长史王稽进宫。
二、完璧归赵 布衣特使初现锋芒
赵惠文王看罢秦国特使的国书,一时竟云山雾罩了。
“素闻秦王持身端正,厌恶奢靡,何以如此喜好一方美玉?”
“人各有癖,何能以情理论之也。”特使王稽拱手笑道,“然则,宣太后喜好美玉,又是楚人,赵王当知也。太后安葬之时,秦王四处搜求楚玉瑰宝陪葬母后而不能得,今闻赵王得楚玉至宝,秦王欲以其克尽孝道,亦未可知也。”
“一己之孝,便以十五城交换,秦王当真阔绰也。”赵何揶揄地笑了。
王稽也是不无讥讽:“赵王若能将和氏璧无偿赠与秦王,自然是一等一的美事了。”
赵惠文王便有些不悦:“和氏璧乃赵之国宝,特使且驿馆等候,待本王与大臣议决而后定了。”王稽说声那是自然,便告辞去了。
回到书房,赵惠文王仍是百思不得其解,秦王嬴稷究竟有何图谋,却要在这和氏璧上大做文章?孝母陪葬,屁话!普天之下谁不知道,秦国法度森严,向有“非举国公议,君不得割一城一地”之大法?以十五城交换和氏璧,纵然不是割地,也是荒诞之尤,如何便能通过秦国那些重臣名将了?战国之世,国家财富之内涵只是实实在在的三样——土地、民众与诸般实用财货。除此之外,珠宝名器甚或钱币,都是可有可无的。进入战国两百年,只有一个魏惠王是真正的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