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不知。但,自从已故太阁丈量天下土地以来,一反便改成了三百坪,至今通用。”
“正是。太阁并不知一反之含义。他整日埋首于战事,无暇研习典故。一反必须是三百六十坪。”
“哦?”
“有一种说法,是一坪地的收成即是一人一日的食粮。一年三百六十日,因此,一反也便是三百六十坪。一反耕地的收成,乃是依靠农耕为生的佛祖之子一年的口粮。一切都因此而起,太阁却因三百好计量为由,将一反改成了三百坪。但,目下的农耕比先前长进甚多,若辛勤耕作,即能弥补内中差别,也就不追究太阁是非了。”
“是。”
“但,我们却不能忘了,我们生在世间,一日必须耕种一坪土地,方能生存。这便是佛祖赐予世间众生的平等慈悲。既能降生于世,便能生存下去。此乃神佛对众生的关怀。上天的慈悲之手会伸向每一人,让每一人生存下去。若忘记这一天意,便不配当政。”
寒风呼啸着掠过水面,吹起阵阵涟漪,天空飘起了羽毛一般的雪花。宗矩屏住了呼吸,望着被寒风吹红了脸庞的家康公,心中思虑:要在此处筑建一隐居之处、安享晚年的家康公,究竟想说什么?
“百姓辛辛苦苦耕种,才从一反地中得到些收成,因此,绝不能夺取其四分以上。六分收成乃是百姓耕种土地所得俸禄,若不把六分交与他们,神佛便会震怒。武士不事耕种,若有了四分还不足以防卫,武士只会成为无用凶器。”
柳生宗矩在这一瞬间,仿佛感觉到被一缕强烈的佛光照耀。他甚至产生一种错觉: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树枝,均突然抽叶开花,眼前净是初夏情形……
“因此,领主必须恪守四公六民之规,否则,就必须受到责罚。”家康笑道,“若出意外,天有灾舛,甚至突发兵变,领主要说明情况:方可免受责罚。若非如此,百姓便可能揭竿而起。”
“百姓揭竿而起,必会酿成暴动。”
“虽说允许直接诉讼,但这毕竟是对领主的逆反。因此,大名会因为被起诉而除封,而诉讼之人也会受到惩罚。刑断诸事,不可儿戏。”
“是,从前就有比睿山僧徒和南都的暴僧怂恿百姓上告旧事。”
“我决定了,我决定了,又右卫门。”
“啊?”
“我要制定一条直接诉讼的法度。被告大名将被除封,诉讼的领民也将被施以钉刑。”
“钉刑?”
“在根本上还是慈悲,如此方能有效控制恶政。我能从你的脸上看得出来,你并不反对。好了,我们回去吧。”
“那隐居住处的筑建?”
“以后再说无妨。我一直在为自己寻一个明春上洛归来后的安心之所。我寻到了!太冷了,我们回去吧。这一带的景色真不错。如一心只想着皇家而忘了万民,就如同这美景当中有山,却没了水一般。只有青山常在,绿水长流,才是真正的太平。你有机会,就把这些话说给竹千代。”
家康一行当晚住在了濑子的善德寺。
元和元年腊月十六日,家康回到骏府,新年之声依稀可闻。
此时,奉了伊达政宗密令前往欧罗巴的支仓常长一行,从罗马经由西塔非,到达佛罗沙,然后朝着里窝那港前进。
菲利普不会派出援军,消息也传不回日本了。在上总介忠辉被圈禁于深谷城、伊达重臣片仓景纲去世之后,伊达政宗在仙台城读着家康写来的书函,身上流淌的滚滚叛逆之血渐渐冷却……
家康和前来迎接自己的儿子远江中将赖宣同入了骏府城,与随后赶来的土井利胜见了一面。土井利胜禀报,伊达政宗郑重其事给将军回了一函。
家康只是“嗯”了一声,并不在意。
第二十九章 终年新岁
德川家康相信自己已成功地令政宗收起了叛心。政宗并非石田三成那种不知进退之人。石田三成自非愚人,他对秀吉去后天下会变成何样,心知肚明,但他是那种只愿为情义殉身之人,无法控制自己,才会逆流而动,自取败亡。
但伊达政宗并非如此,他能冷静思量。三成既不知明哲保身,也不会韬光养晦,政宗却能随机应变。他在看到家康亲赴江户,仔细地检查江户周边军备时,便已知万事休矣。
政宗苦苦等待的欧罗巴的消息如石沉大海。从少年时便与他同甘共苦、为他股肱之臣的片仓景纲也病殁了。被当作挡箭牌、甚至可当成人质操纵的女婿松平忠辉,竟被家康三下五除二圈禁于深谷城。政宗可谓爪牙皆断。
政宗是个聪明人,已对天下局势一目了然。此时家康若要责罚他,他只会走向穷途末路。但若责罚他,便会违背家康所言“为政之要诀乃是慈悲”。于是,家康主动向他伸出了宽谅之手,不仅为他的忽回领内寻了个体面的理由——回去探望病重重臣,还为两家安排了一桩新的婚事,以弥补忠辉和五郎八姬的离散。这对于目下的家康来说乃是正道,绝非策略。政宗自应明白。
家康回到骏府,自信之心遍及全身。但对家康并不责罚政宗,还要把将军之女嫁与政宗之子一事,土井利胜认为过于示弱讨好心存不满。
“没有年龄相当的女儿,可收养一个再嫁去也无妨。”家康淡淡说完,又谈起了新年诸事,“过年时,皇室依例会派来贺年敕使。但这次不用了。来年春日,我会带着竹千代同赴京城,给圣上拜年,此次不必再派来敕使了。”说完,他便开始认真思量进京一事。
土井利胜依然对“伊达已服”半信半疑。他觉得,家康的关东巡游反而可能煽起政宗的斗志,于是,他每日都在注意江户传来的消息,决定在骏府稍事停留,以观察事态。
关于伊达要举兵的传闻,又一次在江户市井被人大肆传扬,乃是新年之时。“怕是想利用过年的机会,出其不意。”在将军的亲信当中,多有人赞成此种说法。唯家康并不在意。
家康和赖宣、赖房同迎来了元和二年新年,一边给他们讲些已讲了几十遍的信浓旧事,一边吃着兔杂煮,从大年初一起便高高兴兴接受诸家臣贺年。
家康与其说是疲惫,不如说是真已老矣。和土井利胜留于骏府的柳生宗矩,在这个平静的新春亦深有同感。以家康公目下的身子骨,他能否亲自进京?初六,家康听完曹洞宗的佛法问答之后,柳生宗矩突然想及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