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开没有说话。从宝鼎的话里听得出来,秦国现在很矛盾。集中力量打匈奴人,那么必然要议和赵国,这给赵国赢得了更多的喘息时间。这本不是什么大问题,但一旦秦军在代北战场遭遇重挫,或者损失惨重,那不要说灭亡赵国了,恐怕连中原都岌岌可危。
先打外虏,还是先统一中土?攘外必先安内,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现在匈奴人都杀进来了,还谈什么“安内”?
“武烈侯,自秦军攻占中原,拿下河北之后,大秦统一中土之势已经明朗,现在不管是赵燕两国还是齐楚两国,生存是第一要务。”郭开说道,“楚国公子负刍篡位,国内形势不稳,所以与秦国结盟,但齐国不一样,齐国有四十年的积累,实力雄厚,君臣齐心,在今日生存危机之下,必然要主动出击。齐国和赵燕两国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中山战场和中原战场也是互为支援,秦军一旦攻占中山,齐国必然攻击中原,到了那个时候,秦国就不是两线作战,而是三线作战了。”
宝鼎点头承认形势对秦国来说的确严峻。
“武烈侯集结秦军主力与中山战场,试图毕其功于一役,先结束中山战事,然后转战代北,这个办法的确不错,但武烈侯必须要想到,赵燕两国必然有对策,而对策很简单,避敌于锋芒,赵燕联军可以一边阻击,一边撤退。当赵燕联军死守易水长城之际,阴山脚下的匈奴人必然大举入侵,而齐国也将杀进中原。秦国就此被拖进三个战场,顾此失彼,兵力不足尚且不说,仅粮草武器的消耗恐怕就不是今日秦国所能承受。”
宝鼎的脸色有些阴沉了。
“秦军主力都在中山战场和中原战场,代北防守兵力严重不足,根本挡不住匈奴人的攻击。”郭开抚须笑道,“代北丢了,匈奴人陈兵句注一线可以威胁太原,翻越太行山可以直杀河北,如此一来,秦军首尾难以兼顾,败局已定。”
宝鼎冷笑,“匈奴人杀进中土,对中土来说是一场灾难。”
郭开摇手,“武烈侯言过其实了。匈奴人逐草而居,以畜牧维生,而大漠东西尚有东胡和大月氏的威胁,所以匈奴人即便杀进中土,也不过掳掠一番而已,他们无法在中土生存,更要戍守大漠保住自己的家园。相比起来,我们宁愿让匈奴人掳掠中土,也不愿意亡国灭族,让秦国统一中土。”
宝鼎怒目而视,本想厉声责骂,但终究还是没有骂出来。从关东诸侯国的立场来说,的确如此,国没了,家灭了,权力和财富尽数化为烟云,他们对秦国切齿痛恨,试想还会考虑中土生灵的存亡?他们巴不得中土毁灭,连带把大秦一起毁灭。
“议和吧。”郭开诚恳说道,“议和对大秦最为有利,对中土也是有利无害,退一步说,大秦休养生息几年,统一中土的胜算岂不是更大?”
宝鼎沉默不语。
郭开也不再说话,等着宝鼎的答案。他知道宝鼎现在是大秦的太傅,兼领护军中尉,其权势之大已经隐约超过了大秦的丞相公,和当年孟尝君、平原君、信陵君的权势比起来也是不遑(huang)多让,毫不逊色,由此可以推测到他和秦王之间的矛盾也是非常激烈。哪一个诸侯国王会容忍自己的权力受到威胁和挑战?当前局势的发展直接关系到两者之间的权力斗争,所以郭开没有把握说服武烈侯议和,但他有把握给自己和郭氏谋取到最大利益。
“你还是对赵国抱着一丝希望?”
“形势如此。”郭开说道,“秦国虽然占据了代北、中原和河北,但代北大地震和大河南北两次大饥荒给三地造成了严重创伤,秦国因此背上了大包袱,为了稳住这三地,秦国要付出惊人代价,而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赵燕还是齐楚,包括大漠的匈奴人,都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虎和狼无法相提并论。”
“虎只有一头,而狼是一群,一头虎陷入狼群,其命运可想而知。”
宝鼎笑了起来,“狼虽然成群,但心不齐,各自为战,虎可以分而击之,逐一吞噬。”
郭开也笑了,“就今日形势而言,匈奴大单于亲自赶到阴山,匈奴左方诸王更是云集大黑河一线,几十万控弦北虏不可能空手而归,代北这场劫难已经在所难免。武烈侯,代北若失,你将何以面对咸阳?”
“代北若失,匈奴人兵临太行,你赵国又能幸免?赵燕结盟于匈奴,无疑于引狼入室,与虎谋皮。”宝鼎冷声说道,“再说,赵燕联军各谋其利,关键时刻燕人难道愿意为赵国陪葬?还有你们的代北军。虽然你们在杀了李牧之后,马上重用司马尚,暂时稳住了代北军,但代北军人心已失,根本不可能为赵王拼命,一旦代北陷落的消息传开,你以为代北军还会坚守中山战场?”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武烈侯未必低估了北虏人的逐利之心。”郭开笑道,“我们既然能在杀了李牧的情况下稳住代北军,当然有办法让代北军为赵国拼命。离间这种拙劣伎俩,武烈侯还是不要拿出来献丑了。”
宝鼎笑着摇摇头,“如果我不惜代价,一鼓作气拿下了中山,你以为赵国国祚还能延续?”
“当年乐毅带着五国联军攻打齐国,齐国以三座小城坚守数年,最终反败为胜,不但保住了国祚,还在四十年之后重建东方强国。”郭开反驳道,“齐国能创造的奇迹,赵国也一样能创造,而齐国曾经遭受的噩运或许就会降临到秦国头上。”
宝鼎愣了一下,对郭开如此强硬的态度略感意外。难道我忽略了什么?今日中土局势当真对大秦如此不利?历史轨迹已经改变,包括统一大战的历史轨迹都改变了,自己对未来的掌控已经大不如前。宝鼎的心里没来由地涌出一丝恐慌。我不是不过于自信了以致于对形势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宝鼎思索良久,忽然抬头对郭开说道,“你想做一方诸侯吗?”
郭开的心骤然一跳,这一瞬间他甚至有一丝窒息之感。
“你对咸阳最近发生的事应该有所耳闻。”宝鼎说道,“我正在努力推进国策的变革,而核心就是‘师古’从周制,封诸侯建藩卫。分封宗室是第一步,分封功臣是第二步,以郭氏之功,做一方诸侯理所当然。”
郭开转瞬冷静下来。大秦自商鞅变法开始就是以法治国,废分封建郡县,一百多年了,如今想推倒重来,其难度太大,除非……郭开望着眼前这位气势凛冽的年轻君侯,心里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楚国的公子负刍。公子负刍篡位成功了,他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得到了楚国贵族们的支持。这位秦国的武烈侯也是一样,他背后的秦国贵族势力极其庞大,假如他凭借统一中土的盖世功勋,联合秦国的贵族们联手发动政变,自立为王,那一切都将改变,而封诸侯建藩卫也将成为现实。
咸阳此刻让公子宝鼎主掌北方战局,显然就是想借助北方战局的失利置其于死地,两者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就等着一个杀戮的契机了。宝鼎要绝地反击,而这种反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而宝鼎一旦赢得了北方战局的胜利,他就是中土霸主,咸阳也要在他血淋淋的宝剑下颤栗。
帐内陷入一片死寂。
郭开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惊天诱惑,其心理受到了巨大冲击,他感觉自己崩溃了,已经失去了对理智的控制,对权力和财富的强烈欲望像洪水一般吞噬了他,让他越陷越深,渐渐灭顶。
欲望最终吞噬了郭开,他艰难地吐出了一句话,“我要时间。”
“一个月。”
郭开摇头,“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