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们说我这个想法极妙。当日返回上海,联系那两位台湾人,把两幅心爱的小《落日故人情》和《遍地苏堤》卖掉,得款三万五千元,马上与周庄那位文物员联系。没想到事情不顺,过了几天才有回信。来房主听说有人想买这座迷楼,猜到此楼不是寻常之物,马上把价钱提高到十万以上。
我一听便急了,还要再卖,吴、肖二友对我说:“这房子买不成了。等你出到十万,他会再涨价。不过你也别急,你不是怕这房子拆掉吗?这一买,一不卖,反而不会拆了。”
此话有理。如此,迷楼还立在周庄。
我写此文,不是说我曾为周庄做过什么努力我并没为周庄花一分钱的力气真正为周庄立下不朽功勋的是阮仪三先生。但在周庄遇到的事令当时的我惊讶地看到,在济生活的转型中,我们的精神家园竟然在不知不觉之中悄然无声地松垮了。一个看不见的时代性的文化危机深深地触动并击醒了我。使我的关注点移到这非同寻常的事情上来。由此,才有了三个月后,在宁波为了保护贺秘监祠的第一次真正的卖捐款。
我的文化保护是从周庄为起点的。从周庄思考,从周庄行动。
精卫是我的偶像
这一次,当我把两年多来的绘精品拿出来卖掉,以支持艰难的文化遗产抢救的事业,心中的矛盾加剧地较量着。
并非我不够慷慨,而是这些都是我的心灵之作。我说过,艺术是艺术家心灵的闪电。它是心中的灵性,只有偶然出现。这也是我的数量不多和很少重复的缘故。因之,我一向十分珍视自己的作,不肯拿它去换钱。
此时可以说,这些不是从我手里拿出去的,是从心里拿出去的。
记得,甲申年(2004年)在京津举办第一次展时,我将自藏多年的两幅《高急峡》和《树之光》卖掉了。虽然价钱很高,一位好友却对我说:“你不该把这两幅卖掉!”
我承认,这句话加重了我心里的矛盾。因为我的一如文章,无法重复,也不能重复。记得前一幅作时激情飞扬,溅得满身水墨,后一幅光线之强烈竟使我自己愕然。在那次公益展上,我心想,这样大规模卖的事只做一次吧。
然而,事过两年,我又要义卖作了,而且是我两年来绝大部分的心爱之作。其因既简单又直接我们的文化遗产仍然身处危难,破坏和消亡的速度与力度大大超过抢救的速度与力度;特别是在这个物质化和功利化的时代,人们对这种文明受损的严重性尚不清楚,故而文化遗产全面受困,为其工作的人员极其有限,费困窘得常常一筹莫展;我一手创立的专事文化抢救和保护的基金会始终处在社会边缘,仅此一家,无人垂顾,境遇尴尬。
当我身在书房和室,对个人的作品自然会心生爱惜;当我跋涉在广阔的乡土和田野中,必然又会对那些随处可见、一息尚存、转瞬即逝的文化遗产心急如焚。此时,个人一己的艺术得失怎样与大地文化的存亡相比?我说过,我们大地的文化犹如母亲的怀抱,我们都是在她的滋育中成长成人的。当母亲遇到危难,危在旦夕,怎么能不出手相援。卖又算什么?
应该说,此次公益展是一次自相矛盾和自我战胜后的行动。在这次行动中我看到了自己依然站在当代文化的前沿上,很高兴自己没有退缩。
记得有人问我:“你靠卖能救得了中国的文化遗产吗?这莫不是精卫填海?”
我说:“精卫填不了海。精卫是一种精神。一种决不退却、倾尽心力乃至生命的精神。我尊崇这种精神。它是我的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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掏空了古村落?
近年来,在深入各地古村落进行文化遗产的普查时,常常碰到一种令人忧虑的现象。就是它的历史形态虽然依然存在,那些古老的建筑一幢幢有模有样地立在那里,但建筑里边已看不到任何历史文化的内了。一些非物质文化遗产也都支离破碎。那些唱傩戏的面具、印年的版、演影戏的皮影人儿,甚至连寺庙和戏台柱子下边雕花的石礅儿,全都是为了应付游人而找人新刻的。这些古村落除了建筑已看不到任何历史的记忆与见证,它们都跑到哪里去了呢?
去到北京的潘家园、天津的沈阳道、上海的城隍庙、太的南宫、成都的送仙桥以及遍布全国各地的大大小小的古?市场和古物集散地看一看吧,都在那里!
我考察过许多国家的古物市场(西方人叫跳蚤市场),但绝对没有我们的古?市场如此无奇不有、堆积如山、气势惊人。多年前我听到一位外国朋友发出感叹,他惊讶于中国历史悠久,古物极大丰富,多得没边。似乎我们的古物取之不尽。但今天如果再去逛逛各地的古物市场,已被赝品所充斥,罕见真物,现出疲态,真东西不多了!
这不奇怪。首先是长久以来,农村贫穷,物品很难保持。近百年来又过一次次自我的粗暴的扬弃。更直接和更致命的因则是近二十年古?市场的开放。当时似有一种理论,似乎古?有了商品价值就不会被丢弃或毁掉,并把这种观点当做古?市场开放的理由而全面放开。但不料,它的负面远远大于正面。
那些很久以来一直被视做“破烂”的东西,忽然值了银子,一方面刺激了卖,一方面刺激了买。卖是为了换钱;买一半出于爱好,一半是为了升值。买卖都是市场的需求。这便促使一支专事搜罗古物的队伍古?商贩的迅速形成与壮大。遗憾的是,我们对遗产最先看到的不是文化价值而是商品价值;最先深入田野并看重遗产的不是文化人而是商贩。在金钱的驱使下,这无以数计的古?商贩们跋山涉水、千辛万苦地把各省各镇各乡各村的古代遗存从家藏细软、字、陶瓷、家具到服装、老照片、家谱、房地契、农具、生活什物,乃至窗扇、牛腿、花罩、砖雕、柱础、门墩等等全都搬到市场上。我曾到京郊吕家营看过一个来自山西的商贩存放古?的仓库。单是各式各样的油灯就有数百个;大大小小的粮斗,至少上千。浩浩荡荡地摆成一片或高高地堆成一座小山。全是地道的“山西货”。真比我们“网式”普查做得还彻底。其结果,一方面这些搬到市场的古物,失去它的出处,也就失去了对自己生的那块土地的历史文化见证的价值;另一方面那些被掏空了的古村落只剩下一个徒具其表的干瘪的躯壳。像一堆没有内页的书皮,只有空壳和书名,没有内和内容。
古村落是被古?商贩“淘宝”掏空的,也是被我们自己卖空的,倾其所有地卖空的。这就是二十年来古?市场的负面。由于没有人类先进的遗产观,没有认识到这些遗产的精神文化价值,没有在文明转型期(由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型)自觉的文化保护,也由于太看重古代遗存的济价值了,才把这些极为重要、失不再来的历史文化遗存失去。致使大部分古村落和城市的历史街区出现了“文化空巢”现象。
可是,我们现在仍然没有对重要的民间文化遗存和非物质文化遗产进行保护的保护法。前些年有一个来自欧洲的女子在贵阳待了六年,专事收集少数民族传世的古老又精美的服装,然后打包装箱运回国。她收获极丰,情不自禁地说出一句大话:“十五年后中国的少数民族服装到我们那里去看!”没有法律保障的遗存会很轻易地流失掉。然而那些古?商贩却一刻未停,依然走村串乡,奋力“淘宝”。古村落剩余的文化液还在被使劲地*着。我想,倘若要保住中国大地上最后的生态的遗存,紧要的是立法保护,当然还有博物馆保护和遗产教育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