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乐斋嘿嘿笑了,“可不能这般轻信别人,正成。”
“此话怎讲?”淀夫人抢在正成前问道。
有乐斋一脸无奈,道:“真是遗憾,夫人不明白自己的心思?您心平气和时,确实聪明贤惠,但一旦怒火中烧,便成了可怕的夜叉。若看不到这一点,单简简单单以为您贤明聪颖,就大错特错了。人生之奥妙便在于此。哈哈,是吗,正成?”
正成完全被二人搞糊涂了。但正成知,织田有乐斋非寻常之人。唯一的不幸,乃他是织田信长公之弟,这个身份压在他身上,让他扭曲,变得玩世不恭。正成曾这样解释有乐斋的性情,但今日看来,并非如此。有乐斋对正成说出这些话,应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而且对淀夫人亦未表现出丝毫媚态。
“不管怎么说,孀妇和掌管天下之人的心思完全不同。”有乐无所顾忌,“一方希望另一方能明白太平世道来之不易,而另一方却在埋怨夫君去得太早,让自己独守空闺……”
“舅父!”
“请夫人莫要打断我,不能畅言,会憋坏了老夫。将军大人身边的亲信必须始终记住这些。若大坂出事,必与将军大人心愿及天下太平相违背。”
有乐斋正以自己的方式说服淀夫人。正成开始认真倾听有乐斋之言。
“现在,将军大人苦心积虑,要让世人知道太平来之不易。故,他首先想到尊崇儒道,想教化那些只会杀人的武十,想把战乱的火苗扑灭,唉,他真是空想。”
“哦?”
“难道所有人都会变成信奉圣贤之道的圣人?哈哈,哈哈!老夫绝非在嘲笑将军大人,人若无梦,自当一辈不如一辈。家兄总见公致力于‘天下布武’,太阁承袭其后,费尽心思统一天下。将军大人怀此心思,理所当然。然而问题是,并非世人都喜天下太平。”
“不喜天下太平?”
“正是。有人养兵多年,所领甚广,正欲实现野心,将军大人却挡在前面,封杀了他们的愿望,告诫他们到此为止。哈哈!东有伊达、上杉,西有毛利、黑田、岛津……他们虽迫于无奈俯首称臣,但心中仍欲天下大乱?故,江户和大坂的关系开始变得微妙。若是欲把全天下人都变成圣贤的将军大人杀掉了孤儿寡母,必会成为后世的笑柄。哈哈,是吗,正成?”
成濑正成感觉有如一把刀突然刺进胸膛。事实正如有乐斋所言,试图通过儒学教化世人的家康,若杀了淀夫人和秀赖,后世必这么评价家康:一介残暴武将。
正成的眼里有了生气。
“也即是说,在将军大人和夫人之间,有一群企望天下大乱的虎狼。但夫人若因此天真地以为将军大人不敢动手,就大事不妙了。”说到这里,有乐斋看了一眼淀夫人。他语气之强硬,就连正成也感到惊讶,但淀夫人却低首垂眉,沉默不语。她也在认真听有乐斋说话。
正成心中一热。
“正成啊,夫人已想到了这些,所以,她心中并无二意。但将军大人关心的事和夫人关心的却并不一致。将军关心盛世大业,夫人关心身边琐事。将军大人亲信若有误解,乘隙扑过来的便是刚才说的那些虎狼:故老夫想请你周旋,万一出事,让将军大人和夫人能见面详谈。你若能办成此事,当万事无虞了。”有乐说到这里,突然变了语调,“事情便是这样。虽说此次丰国祭,人各有心,但将军大人便是想通过祭祀让夫人宽心。正成今日来,便是要告诉夫人此事。德川那些旗本将士,将军大人亦必能压制住,我说得可对,正成?”
成濑正成没想到,有乐斋会这般认真地为双方说话,遂道:“正如先生所言,真的……正如先生所言。”
有乐道:“如何,一个长次郎茶碗换来的东西可值得?”
正成看了一眼淀夫人,但淀夫人已把头扭到了一边,拭着眼角的泪水。
正成低下头,心中感到难以名状的悲哀:她亦是不幸之人。
“我明白,正成。你难得来一次,饮几口酒吧。舅父,去叫少君。”淀夫人长叹一声,强作笑颜。
成濑正成可以确认,这个在他面前拭泪的丰盈美丽的女人,并未憎恨或诅咒家康。可正成却轻松不起来,或许是淀夫人不经意间透露的那一句:待秀赖长大成人……淀夫人莫非还真以为,秀赖长到十六岁,天下会再次回到丰臣氏手中?
秀吉公是作为关白治理天下,家康公却建立了幕府。此事已得朝廷允准,关原合战后,丰臣氏已成寻常公卿。若非如此,便无法控制有乐斋所言的那些虎狼,同时也无法保证丰臣氏的安泰。若回到乱世,到时千夫所指的,便不再是丰臣氏,而是德川幕府。丰臣氏只要是作为公卿,便能置身事外,与皇族一样永远存续……家康正是出于这些考虑。正成相信,这是家康对与秀吉公之约表现出的诚意,两方家臣也必须用心领略这份诚意。
正想到此,有乐斋和端着酒盘的侍女一起走了进来,道:“少君正在驯马。”正成没见到向来寸步不离淀夫人左右的大藏局和飨庭局,进来的侍女也郡未见过。
“之后,我会把这些禀报少君。如此一来,丰国祭就可顺利进行了。真令人快心啊。”有乐说毕,毫不客气坐到淀夫人和正成之间,“夫人,请让侍女斟酒。”他把酒杯递给正成,“正成,一切就拜托了,今日你辛苦了。”
“多谢夫人。多谢先生。在下拜领此杯。”正成已解开心头疙瘩,举起杯子。正在这时,走廊里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母亲大人!”一声尖厉的叫喊穿透正成心扉,“有乐斋也在啊。既然伏见派来使者,为何不让我见见?”
肯定是秀赖!正成觉得自己应该施礼,可侍女的酒还没倒完。有乐斋用半说笑的语气责备道:“听说您在驯马,便未去打扰。”
“谁说的?这样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