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中告退,时已午时四刻。至此,於大心愿达成,新田将军取代了同为源氏的足利将军。
茶屋又四郎清次见面圣的队伍出了皇宫,便朝堺港而去,他要去探望纳屋蕉庵。
纳屋蕉庵年迈体衰,此次卧床,恐难有康复之日,故他请又四郎进京亲眼一观家康的受封仪式。
不仅对于茶屋家,对于堺港百姓,以及博多、平户和长崎等地的大商家来说,蕉庵都是令他们终身难忘的大恩人,是他们的智囊和军师。千利休、曾吕利新左卫门、宗及和宗薰等人,都曾得到过他的悉心指点。让宗薰劝说家康鼓励商事的是他,最早提出派朱印船出海的也是他。如今,交易的重心已经渐渐从堺港转移到了长崎,那里的贸易飞速发展了起来。
文禄元年制定朱印船法令之时,全国仅有九艘朱印船。
京都茶屋、角仓、伏见屋各一艘,堺港伊予屋、长崎末次平藏、荒木宗右卫门、丝屋随右卫门各一艘,船本弥平次两艘……
十一年后的今日,朱印船数量已远非当年可比。这首先缘于家康的保护,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纳屋蕉庵老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朱印船若达到三百艘,海内的暴动和骚乱便会减少一半。
为了敕封将军的诏书早日颁布,连又四郎的母亲也在暗中使力,然而不知何故,蕉庵却一脸愁容。他并非不赞成又四郎之母的举动,而是认为,时机尚未完全成熟。又四郎便也开始担心:家康一向谨慎,若是欣然接受册封,便意味着天下已经太平;可若是推谢,莫非还有何棘手之事?二月十二颁布册封诏书,三月二十五家康才进京谢恩,左右思之,这拖得太久了。
其间,纳屋蕉庵已然发病,医士判定已无康复之望。虽然他谎称忘了年龄,可粗粗计算,当过了八十。正因如此,茶屋又四郎坐上备好的船只赶往堺港时,心中焦急万分。
茶屋特意去探望老人家,可万一到时,蕉庵已失去了知觉,则未免令人失望。父亲这位老朋友若还清醒,在仙逝前定会给他指点迷津。
“快些划呀!老人家心怀万里江山,若是在他仙逝前见不着,我将遗恨终生!”又四郎一边催促,一边回忆家康面圣队伍的古雅华贵。船顺淀川飞流而下。
又四郎清次到达乳守宫蕉庵隐居之处,已是深夜。路口的栅门已关闭,但下人看清来者乃是茶屋家的人,便又打开了。到达蕉庵府前,又四郎心中一直忐忑不安。若老人家已仙去了,大门口定会高悬灯笼。虽未收到讣闻,可这一路上会不会生了变化?
“还没挂起灯笼,甚好!”到了门前,又四郎对随行的跟班道。跟班忙在门口道:“我们是茶屋家的人,从京城赶来,欲见纳屋先生!”
从里边传来一位年轻女子的声音,似乎在门房等了许久,声音有些迫不及待:“二公子,请稍等!”
又四郎一惊,问道:“您怎生知道是我?”
“爷爷说,二公子急匆匆上了船。”
“纳屋先生怎会……”
“爷爷笑说,人濒临死亡,便会拥有神通;又说,人一旦有了神通,便该死了。爷爷已等候多时了。”
虽然没看到对方长相,可声音清脆入耳,又四郎顿觉有些心慌,门一开,他便道:“烦请小姐带在下去见先生。”
“爷爷今日起来,正看这些天收到的礼呢。”女子笑着在前引路。踏着大粒卵石铺成的通往内室的路,她边走边道:“小女子阿蜜,幼时曾见过公子。”
“阿蜜?”
“是。木实乃是我堂姐。宇喜多秀家迎娶夫人时,我跟着去了备前。”
这么一说,又四郎想起来了,“那个,那个小……”
“呵呵,那时六岁。如今也不小了。”
“哎呀呀。”又四郎轻声附和着,但没说下去。秀吉养女、前田利家之女嫁给宇喜多秀家时,阿蜜作为陪嫁跟了过去。若真的是她,算起来应比又四郎大了一两岁。
据说秀家后来逃到了萨摩,夫人则被接回了娘家,阿蜜才回了纳屋处。又四郎想,若是贸然开口,反而可能刺到对方痛处,遂选择了沉默。
“听说金吾中纳言也故去了。关原之战引人怨恨……”阿蜜好像见到了多年不见的好友,一路喋喋不休,把又四郎带到廊下。
“是啊,世人都说,是因为小早川大人的倒戈,才导致西军惨败。”又四郎接过话头,“听说金吾大人才二十六岁。因为宇喜多没有子嗣,便由他继承了冈山城,还未来得及熟悉城中事务,便已身亡……真是人生如梦啊!”
说着,已到了蕉庵房门口。阿蜜正要拉开门,从里边竟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喂,阿蜜,又四郎是我的客人,可不许你抢了去。”
“爷爷真是贪心,上路时反正都是您一人。”
“谁说的?不是还有人殉死吗?怎样,又四郎,陪老头子一起走?”
“晚生怕要让先生失望了。”又四郎的心情也变得出奇地轻松愉快,接道,“说到殉死,听说先生拥戴的征夷大将军不日就会发出禁令。”
“内府大人接受了册封?”
“不是内府大人,是从一位右府大人。”这时,又四郎才注意到室内有些异样,不禁四处打量。
蕉庵盘着双腿坐在褥子上。屋内点着许多蜡烛,大约刚才还在分拣礼品。木樽内有织田有乐送来的鲫鱼寿司,也有藤堂高虎送来的鲷鱼干。纳屋家人送的礼亦各式各样。对面一个小台子上放着的白砂糖,乃是所司代板仓胜重托茶屋家所送。
蕉庵坐在成堆的礼品当中读一张纸。又四郎不由心道:这老头比我还贪心。
又四郎刚坐下,蕉庵便将纸扔给他。又四郎接过一看,是同样因为年迈体衰而命不长久的坂田宗拾(曾吕利新左卫门)的信函,上边写着:“收礼甚多,本想分些于先生,可若如此,又恐先亡于先生。吾恐入不敷出,因此作罢。”坂田宗拾显然语带戏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