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张胖子,胡雪岩不免伤感,怀旧之念,亦就越发炽烈,『当年的老朋友还有哪几个?』他说∶『真想邀他们来叙一叙。』
『这也是改天的事了。』周少棠说∶『我倒想起一个人,要不要邀他来吃酒?』
『哪个?』
『乌先生。』
胡雪岩想了一下,欣然同意∶『好的、好的。』他说∶『我倒又想起一个人,郑俊生。』
这郑俊生是安康名家——杭州人称滩簧为『安康』,生旦净末丑,五个人坐着弹唱,而以丑为尊,称之为『小花脸』,郑俊生就是唱小花脸的。此人亦是当年与胡雪岩、周少棠一起凑份子喝酒的朋友。只为胡雪岩青云直上,身分悬殊,郑俊生自惭形秽,不愿来往,胡家有喜庆堂会,他亦从不承应。
胡雪岩一想起这件事,便觉耿耿于怀,这一天很想弥补这个缺憾。
周少棠知道他的心事,点点头说∶『好的,我同他有来往,等我叫人去请他。』当即将他用了已经十年的佣人贵生叫了来吩咐∶『你到安康郑先生家去一趟,说我请他来要有要紧事谈,回头再去请乌先生来吃酒。喔,你到了郑先生那里,千万不要说家里有客。』这是怕郑俊生知道胡雪岩在此不肯来,特意这样叮嘱。
交代完了,周少棠告个罪,又到后面跟周太太略略商量如何款客。然后在堂屋里坐定了陪胡雪岩围炉闲话。
『你今天看过《申报》了?』客人先开口。
『大致看了看。』周少棠说∶『八个字的考语∶加油添酱,胡说八道。
你不要理他们。『
『我不在乎。你们看是骂我;我自己看,是他们捧我。』
『你看得开就好。』周少棠说∶『有句话,叫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你只要看得开,着实还有几年快活日子过。『
『看得开,也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的话。这一个多月,我常常会有个怪念头,哪里去寻一种药,吃了会叫人拿过去忘记掉。』胡雪岩又说∶『当然不能连自己的时辰八字、父母兄弟都忘记掉,顶好能够把日子切掉一段。』
『你要切哪一段呢?』
『从我认识王有龄起,到今天为止,这段日子切掉,回到我们从前在一
起的辰光,那就象神仙一样了。『
周少棠的心情跟他不同,觉得说回到以前过苦日子的辰光象神仙一样,未免言过其实。所以笑笑不作声。
『少棠,』胡雪岩又问∶『你道我现在这种境况,要做两年什么事,才会觉得做人有点乐趣?』
周少棠想了好一会儿,而且是很认真地在想,但终于还是苦笑着摇摇头说∶『说老实话,我想不出,只有劝你看开点。』
『我自己倒想得一样。』
『喔!』周少棠倒是出自衷心地想与胡雪岩同甘苦,只是身分悬殊,谈不到此,但心情是相同的,所以一听胡雪岩的话,很兴奋地催促着∶『快!
快说出来听听。『
『你不要心急,我先讲一桩事情你听。』他讲的就是在老同和的那一番奇遇。讲完了又谈他的感想∶『我年年夏天施茶、施药,冬天施粥、施棉袄,另外施棺材,办育婴堂,这种好事做是在做,心里老实说一句,叫做无动于衷,所谓「为善最乐」这句话,从没有想到过。少棠,你说,这是啥道理?』
『我想!』周少棠说∶『大概是因为你觉得这是你应该做的,好比每天吃饭一样,例行公事无所谓乐不乐。』
『不错,发了财,就应该做这种好事,这是钱用我,不是我用钱,所以不觉得发财之可贵┅┅』
『啊,啊!我懂了。』周少棠插嘴说道∶『要你想做一件事,没有钱做不成,到有了钱能够如愿,那时候才会觉得发财之可贵。』
『你这话说对了一半。有钱可用,还要看机会,机会要看辰光,还要看人。』
『怎么叫看人?』
『譬如说,你想帮朋友的忙,无奈力不从心,忽然中了一张彩票,而那个朋友又正在为难的时候,机会岂不是很好。哪知道你把钱送了去,人家不受。这就是看人。』
『为啥呢?』周少棠说∶『正在需要的时候,又是好朋友,没有不受的道理。』
『不受就是不受,没有道理好讲的。』
『那,』周少棠不住摇头,『这个人一定多一根筋,脾气古怪,不通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