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喝米汤了,盛碗羊汤吧。”
第二十七章(4)
铁媛是招人稀罕的小闺女,乌黑的头发,亮晶晶的眼睛,人见人爱,美奈子也喜欢她。铁媛的小伙伴是美奈子的女儿,她常去美奈子家玩耍。铁媛小但是有主意,嘴再馋也不肯吃日本的糖果。铁媛记得父亲说,日本的糖果不好吃,吃了会毒死的。死是什么样子呢?铁媛清楚,她还为小鸡雏被踩死了哭过鼻子。铁媛四岁了,却一直没断奶。可怜的奶水早已供养不了她了,可母亲溺爱她,由着她的性子,任她含着奶头入睡。哥哥铁磊时常带着她玩耍,玩石子玩泥巴,最好玩的就是去河边。河床里是不计其数的石砾,河水清澈见底,连水波荡
漾的波纹都映在沙石上,一条条光栅若隐若现,小小的鱼儿如精灵般在光栅间穿梭。许多年以后,铁媛还清晰地记得这条河,记得河里头的小佛爷,大大小小的很多,都是陶瓷烧制的,经过河水的冲刷,愈发地滑润可人。铁媛有一个小佛爷,像大人拇指般大小。这是她幼年里唯一的玩具,形影不离的玩具。小佛爷有着黑灰色的头发,描着黑黑的眉毛和淡红的嘴巴,像年画上的那些可爱的童子。直到做了祖母以后,铁媛才恍然大悟,也许河的上游有过庙的,雨水把这些不知哪个年代的小佛爷冲进了河床。母亲喜欢铁媛,自然就喜欢她的小佛爷,特意找来碎布,为小佛爷缝制了小小的枕头。母亲总是说,闺女好乖哦,不断用湿润的嘴唇吻她的额角。
铁媛是握着小佛爷离开母亲的,永远地离开了母亲。时值盛夏,胡秋月喝了半碗米粥,是翻热的剩饭。不久,肚子就翻江倒海地绞痛,狂泻不止,一日去六七趟茅厕,第两天便出的只有脓血。山里头太穷了,无医无药,连一只辣椒或者大蒜都没有。金首志想到了邻居,可是邻居都穷,他想到了日本人,但是他忍住了。他觉得秋月不过是坏了肚子,她的身体一直很皮实,从来未生过病,撑几天就过去了。他认为日本人都没好良心,当年苗兰的阴影始终缠绕着他,他视日本人为魔鬼,不想向鬼子低头。迟疑间,秋月的病情急转直下,一脱水,人就瘦得彻底脱像了。这个时候,金首志害怕,万千担忧一起堵在心口,眼泪里满是对生怕离别的恐惧。当铁媛被父亲从妈妈身边抱走时,她拼命地挣扎,意识到了不幸的发生,“妈呀妈呀……”
胡秋月死了,生命脆弱得不及树上的一片绿叶,未及秋风来临就早早地飘零了。从发病到死亡,前后还不到三天。带着无限的牵挂,带着无限的无奈,秋月的灵魂隐入了茫然的天国。弥留之际的胡秋月,黯淡的眼神透出道不尽的凄然,她死死抓着丈夫的手,既是留恋更是嘱托,嗫嚅之音越来越微弱:“孩子,孩子,孩子……”
胡秋月的坟墓坐落在小山坡上,背依着绵延的山峦,迎着太阳升起的方位,霞光将山峰染上了令人心悸的斑斓,小河蜿蜒飘忽隐入山谷。山的西坡有一片枣树林,参差的光线在树林子上涂着红,抹着黄,极像是悲怆怪诞的合声。富连声觉得自己就是一棵枣树,痴痴地凝望天空,扭曲的枝干不过是悲凉的手势而已,挣扎不过那苍莽的大山。一切都像是做梦似的,他老是怀疑一切都不真实,似乎这些苦难全与他无关,都是别人的事情。随风而去的日子像深秋的枯草,孤苦伶仃地支撑着,无论怎样眷恋绿色的鲜活,也不得不把沉重的思念埋葬掉。悲情的气息在空中弥漫,挥之不去的是无尽的怅然。人生充满了错位,却又无从改变。总有一种力量让富连声泪流满面,总有一种神秘让他无所适从。人只有在苦楚中才能领悟最本质的东西,有几分是天意几分人为,谁能说得清?昏沉沉中,他想了许多事情,懂得了自己的单薄无力,自己就像一张白纸,一直靠梦想的图画来支撑。可梦想却如此脆弱,叫他四处碰壁。看看这个世界,看看每一个角落,谁不靠隐忍来苟活?古人所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做不到。他甚至有了厌世的念头,要不是看着孩子,真想手持一长串佛珠,一个一个地数过去,来了结一生。
富连声所有的计划顿成泡影,他原打算蛰伏一段时间,安置好家小就外出做事。秋月一死,丢下两个孤苦伶仃孩子,牢牢把他拴住了,动弹不得。富连声烦恼透顶,对房东一家的怜悯浑然不觉,惟有女儿的哭闹才能唤醒他。儿子铁磊夜里不敢进屋睡觉,富连声就牵儿背女,满村子游荡,状同梦游。一家人黑灯瞎火地乱走,直到人困马乏。村里人不再聚堆闲聊了,谁见了都躲,生怕晦气沾染上身。日本人不怕晦气,同情感源自于铁媛。这天,美奈子包了白豆馅的饺子,打发孩子送了过来。富连声一阵感动,他想不到会是这样,在他最脆弱的时刻,居然是日本女人给了他关切。小孩子记吃不记打,吃得狼吞虎咽。看着一双儿女,富连声唏嘘良久,心情复杂得很,说是百感交集也不为过。美奈子送过几回吃的来,连日本男人也扶着眼镜认真地看富连声了。富连声感到疑惑,对日本人的看法开始有所改变,美奈子挺那个的,唉,其实日本人并不全坏。
烧五七那天,富连声和孩子们为秋月上坟,叫孩子们磕头。一盆纸花摆在坟前,点燃了,火焰忽闪忽闪地燃烧,化做了翩跹的黑蝶和袅袅青烟,随风飘移,经久不散。纸花是富连声亲手扎制的,他因此惊讶于自己手工的天赋,暗想其实自己可以做好匠人的。富连声的懊恼无法形容,他开始承认宿命了,做个皮货匠其实也不错,开一爿皮货店什么的,做点小本生意,养家糊口该没问题。退一步说,这些年不在外闯荡,老老实实在家种地,娶妻生子,日子也许过得凑合。人生真是奇怪之极,简直就是在画圆,跑到头也没挣脱起点。富连声不住地问自己,为什么不回家呢?
第二十七章(5)
二营子的最后暮色坠落到心里,这是无言的压抑和沉重。富连声坐院子里扎制纸花,一边咳嗽,一边想着心事。房东大概感觉出什么了,过来陪话。高大哥极想开导开导眼前的倒霉蛋,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东拉西扯,没话找话。富连声努力平静下来,轻描淡写间就交代出心里话。他说,过些天带孩子出山走亲戚,要是不回来,家里的东西就送你了。房东哑然,沉吟半晌,只得说大兄弟别太难过。富连声泪花闪闪,说我老婆的坟,拜托你们照看吧,不用烧香烧纸,每年清明添把土就行,等哪天我转回来。富连声发誓:“高大哥,我要是
不回来,我的儿孙回来!”
第二十八章(1)
不露声色的余晖将逶迤的群山浸染得一派金黄,松林的绿色却很憔悴,有些树冠色泽橙红,宛如铁器上的斑斑锈痕。山脚下的公路蜿蜒着伸向远方,仿佛是一条灰秃秃软塌塌的死蛇,又好像一条肮脏油腻的布条。
自从去年秋天西征失利,抗联三师已经在深山里沉寂了半年之久,化整为零、偃旗息鼓,躲过了“冬季大讨伐计划”。残酷的大讨伐距离今天似乎很遥远了,可歌可泣的往事早已
模糊成了零散的碎片。历史往往只铭记一些大事件、大功勋,总把细节一带而过。王宝林和他的兄弟们躲在大山里头,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与彷徨,后人已经很难想象深山老林里的悲壮,很难为走在死亡之路上的英雄热泪盈眶。
断粮的那些天,三师上下忍饥挨饿,他们从雪地里扒出枯干的蘑菇吃,找不到蘑菇,就去找松树籽,找残留的浆果甚至草根。而现在抗联三师熬过了酷寒,他们兴奋如鹰,抖落一身雪花,磨牙利爪,等待出击。王宝林很自信,认为计划是周密的,他要出手不凡,第一拳就要砸向所谓的治安区,叫日本鬼子做梦都怕。王宝林说话办事素来简明扼要,不像政委柳载锡那样事事都想讲个细致。王师长总是骂骂咧咧的粗话连篇,讲武堂的儒雅之气不再,看起来就和手下兄弟没啥两样。远在五百里外的罗通山时,他对战士们说:“咱三师猫了一整冬了,现在下山大干一番。是骡子是马出来遛遛,鸡巴不硬气还算爷们儿?男人就得有个血性,窝窝囊囊地活着也是狗屁。小鬼子逼得咱家破人亡,我老子和女人都给害死了,血海深仇不报还算个爷们儿吗?”
三师恰如一把尖刀,夜行晓宿,神不知鬼不觉地插进辽北。三师越来越有经验了,行军尽量沿溪水边走,尽量走成一行;冬天走雪地更是小心,即使几百人行动,也必须踩着头一个人的脚印走,尽量避免暴露行踪。部队无声无息地隐蔽着,松林一如既往的静谧,就连树上的鸟儿也不曾惊动,战士们尽量抑制住心跳,他们在静静等待,等待一个时刻的到来。这是一片间伐后的林地,留下了大大小小的树墩,山里的规矩不许坐树墩,放山人认为那是山神老爷的饭桌板凳。王宝林的肩膀斜靠在巨石上,他本来想眯上一觉,可是却兴奋得无法合眼。透过树林的缝隙,可以望见山下的土地高低起伏,沟沟坎坎背阴处积雪尚存,斑斑点点恍若天上的云。夕阳把原野涂抹得色调深浅不一,无尽的荒草连同原野上庄稼残根编织成单调无比的枯黄。河里的冰已经开化,流水上头一定是漂动的冰块,水和冰一同折射着粼光熠熠,神秘得简直如某种寓言。小小的村庄散落在远远近近的树林之中,树林高低错落疏密相间,灰白的杨树林,黑绿的松树以及暗红的柳树丛,组合点缀着初春的景致。看着看着,王宝林的眼圈湿润了,瞥了眼政委,此刻柳载锡仰着脖子睡得正香。王师长不知该说什么了,翻过这座山就是家乡啊。暮色渐浓渐重,暮霭里没有流云,仍有鸟儿浮在天边,那是迟迟不归的老鹰。
哨兵的报告打断了他的思绪,小鬼子的汽车队来了……
王宝林听到了凄惨的叫声,他猛然惊醒,心脏咚咚咚剧烈跳荡。他又一次梦见了张惠芬,梦见了那无限凄婉的目光。伸手摸了一把脸颊,是湿漉漉的眼泪,仿佛雨滴溅落在脸上。透过树冠间的缝隙望去,是灿烂而浩瀚的银河,浩浩荡荡斜跨天际,王宝林第一次发现银河原来是这样的近,近得贴着自己的鼻尖,近得可以触手而及。夏夜的微风勉强透过树林萤火虫极为动感地游荡,像无数盏或蓝或绿的小灯笼。夏夜的星空下,无处不回荡着深深浅浅的合奏,周围是七高八低的鼾声,陪伴着鼾声的是老林子里唧唧的虫吟,还有不计其数的蚊虫嗡嗡作响。一只猫头鹰从头上飞过,悄无声息扑向更加幽暗的丛林,偶尔几声松鸡的鸣叫更显森林的寂静。王宝林从树杈上翻身下来,酸涩的预感爬上心头,有了一种要哭的感觉。下山的侦察的兄弟始终不见踪影,他心头发紧:看来凶多吉少了。这两天,他都在思考着、判断着,理智和感情不断地纠葛在一起,像是山葡萄的藤蔓缠绕,真的很难区分它们。谜底无法揭晓,情感经常压倒理性,王宝林在祈祷奇迹的发生。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忽地想起了小时候见过的刚八门,要是有人能占卜算卦就好了,他想。燃起一只香烟,慢慢地吸着。看来天一亮部队就得开拔了,不然的话会有危险,王宝林不想再去假设了。瞬间他有了主意,摸出一块石头,默默想:抛出这块石头,要是能够击中二十步开外的树干,就能平安无虞。嗖的石头飞了出去,“哗啦”一声拉枪栓响,哨兵警觉地低吼:“谁?”
王宝林和他的辽北支队驻扎在小城子岭,这里距离安城县仅二十华里远,天气晴好时,于高坡处可望见县城上空的烟雾。辽北支队离开不久,日军讨伐队就包围了小城岭子,松林里只剩下了几堆已冷却的灰烬,而草地上的露水还没有完全散去。讨伐队无功而返,半路上才得知老虎窝警察署遭到了袭击。匆匆赶到老虎窝,五具尸体停放到院子里,脸上蒙着白布,其中一个便是指导官武岛。甘暄因去县里参加培训躲过此劫,在火车站值勤了一夜的李宪补竟毫无察觉。根据现场侦测,值夜站岗的高警士被人勒死,其他三位均是在熟睡之际一命呜呼的,独居一室的武岛也是于睡梦里去了靖国神社,他们是被矿井用的洋镐砸死的,披红挂彩的脑袋如血葫芦般骇人,长短枪支以及警械皆被洗掠一空。两条狼狗是被毒死的,训练有素的狼狗不贪吃,居然被人投药弄死了。日军讨伐队队长百思不得其解,凶手来得如神兵天降,去得又神不知鬼不觉,蛛丝马迹还是有的,血染的铁锤,擦手的破布,遗弃了的烟头,还有几条破绑腿破鞋垫。这说明凶手得手以后,很从容地在此休息了一段时间,而不是慌里慌张地逃走。最最刺激的是警署影墙上字迹,字迹决非一人所书,显然是蘸着鲜血涂写的:日本鬼子滚出去!铲除汉奸!落款:抗联一路军第三师宣。
第二十八章(2)
墙上乌紫的字迹好像轻蔑的眼神,又仿佛嘲弄的笑容。讨伐队长气疯了,他不想饶过李宪补,一顿大巴掌,掴得他鼻口蹿血。打累了,又吩咐手下人将村公所所长打了个半死。村公所也叫村政指导委员会事务所,除了所长以外还助理员,全都被捆绑起来以便押回县城问罪。讨伐队长决意为武岛的死复仇,他嘎嘣嘎嘣地咬着牙齿,一遍遍摩挲刀柄,嗜血的念头在胸腔里冲撞。先是传唤了警署的毗邻,随后集合了老虎窝所有男子,于房盖上、路口处架起了机枪,刺刀闪动寒光,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人群。一瘸一拐皮匠顾跛子看见这阵势就吓瘫
了。被询问者全都一头雾水,众口一词说好像是听到了几声狗叫,往常夜晚也是这样的呀,俺不知道俺不知道,都说见过啥抗联。日本人不相信,难道抗联三师真的来无影去无踪?总不会是神通广大的孙悟空吧?土城上打更守夜的两个老朽,战战兢兢又满脸茫然,也是一问三不知。队长“八嘎八嘎”的骂声不绝,昨夜西门值班的更夫栽倒在血泊里,顷刻就被狼狗们撕成了碎片。血腥的气息如铁锈气一样弥漫着老虎窝,肚子鼓鼓的狼狗停住了嘴,用粉红湿润的舌头舔舐獠牙,喉咙里发出了呼噜呼噜的低鸣。全场鸦雀无声,能听到人们咚咚咚的心跳声,又有几个汉子吓得休克了。李宪补说了几句什么,日本鬼子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洋刀也插回刀鞘之中。李宪补认为抗联敢偷袭警察署,老虎窝肯定有内线,至于警察署的人毫无知觉,可能因为使用了某种迷药。日本人认可李宪补的分析,说抗联分子未必远走,拉网式的搜查,一定能找到有用的线索。讨伐队在南门外捉到了一名可疑的“探子”。宪兵和警队持枪围着跪在路口的“探子”,吵吵嚷嚷连踢带打。心里憋屈的李宪补对着“探子”大打出手,揪着他的头发痛殴,疯狂地发泄郁闷,他要把日本人送给他的凌辱加倍用在年轻人身上。哀号惨叫回荡在老虎窝,“探子”不肯招认,百般辩解说他没有通匪,这就更加激怒了李宪补。乡亲们人人自危,个个无语,惊恐使人无暇萌生恻隐之心。在凶残日本人的面前,老虎窝根本就没有啥老虎,人们的脑袋耸拉着,连大气都不敢出了,他们木然地叼着烟袋或者摆弄衣角,那阵势绝对是温顺的羔羊,一群不折不扣的绵羊。
年轻人说他是苇塘沟的,来老虎窝玩牌耍钱,没想到被皇军逮着了,他连连叩头做揖说再也不敢了。鬼子发怒,用刀尖挑起年轻人的下巴,“探子”脸上的皮肉被一点点地划开了。年轻人怔愣着表情,惊愕得似哭还笑,他一动不敢动,任凭殷殷的鲜血顺着脸腮淌下,染红了领口肩膀和胸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