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鸿飞摇着头,不想说话。他看到老人提着的纸灯笼问:“还没到点灯的时候,招魂吗?”
老人努力抬起驼背,打量东方鸿飞半晌,说:“我是招魂呀!我的闺女成了孤鬼,他的男人远在天边,不能来哟!”说着,就往前走,嘴里吆喝着“东方,东方”。
东方鸿飞心头一悸,神智立刻清醒,忙转过身问:“老人家,你闺女是怎么死的?她叫什么?”
老人摆摆手,迟钝地说:“没你的事。我闺女是土匪,被枪毙啦!”
东方鸿飞心里雪亮,这老人是在等他,怀疑自己是等候的人却又不敢确认,只得用“东方”和“闺女是土匪”等话来探试,以求得反应。他上前拽住老人的胳膊,激动地说:“我叫东方鸿飞,你一定在找我。”不等老人开口,急促地说:“蓝宝珠是我的妻子,我是来找她尸体的!”
老人翻着眼,恶狠狠地说:“奉天城没有不知道蓝宝珠的,她是女土匪,官府正捉拿她的余党,你想找死呀!”
“我就是她的男人!”
“你不后悔?”他见东方鸿飞果断地点着头,自怀里掏出一个小皮本子,递过去说,“我是警察。想不到你自己送上门了,四周都有埋伏。”
东方鸿飞看到照片和老人的相貌一样,哈哈狂笑起来,把衣服脱掉,“蓝女吾妻”四字露出,挺着胳膊说:“老人家,难为你一片苦心啊!”
李志和的手一抖,纸灯笼落在地上,问:“你……有啥表记吗?”
东方鸿飞掏出被打断的蓝玉镯,说:“这是宝珠赠送我的定情物,共有两只,彼此共存!”
“唉呀!”李志和抓住他的手,感慨地说,“你真是东方!我一直在这里等着你,你是个有情的人啊!”说罢,自怀里拿出宝珠的血书。
东方鸿飞一见写着“东方哥,宝珠想你”的血书,如见宝珠的音容笑貌,十指颤动,身躯触电般地抖着;悲痛之极,反倒无泪,撕心裂肺地叫声“我的妻!你死得好惨——”双腿跪下,将血书紧紧捂在脸上……
他跪了好久,直到残阳化尽最后一点光亮,风急起来,飞扬起几片灰蝴蝶般的纸钱。他慢慢睁开眼,看到李志和在焚烧着冥钱,神情很是严峻。看火渐渐熄了,说:“她和我有缘啊!宝珠,我那闺女胆小,性子弱,都靠你照应啦!”
“老人家,宝珠的尸首呢?”他问。
“唉——秘密枪决的。”李志和叙述起来,最后说:“我是狱卒,见过的多啦,凡是秘密枪决的,尸首都扔进河里,腰上拴着石头……”
“谁是办案要员?谁是把她押走的执行官?”东方鸿飞的眼里迸射出复仇的光斑,“谁是缉捕她的人?”
李志和坐在地上,掏出盛酒的小扁瓶,对嘴喝了口,缓慢地说:“她不让你报仇。东方,我只是看守,啥也不知道啊!”
东方鸿飞跳起来说:“老人家,我还是有点财产的,你若能告诉我,东方某双手奉上,绝不食言!”
李志和想了半晌,回答:“别说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能告诉你。我答应了死鬼,就不能再答应活人啊!”他从腰带上解下个布包,递过去说:“这是她扔掉在我家院内的枪,上面刻着你的姓,她不愿连累你,物归原主吧。”
东方鸿飞轻轻地摸着那把勃朗宁手枪,慢慢地站起身,向李志和鞠躬告辞,拖着沉重的腿走进茫茫的黑夜……
冬日时,两鬓已经斑白的东方鸿飞走进香火繁盛的天后宫,拈了个签,上面写着两句诗:“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道土见了,笑说大吉大利;财丁两旺,官运亨通。他摇着头。满脸苦笑地走出来……
落雪了,他在北风凛冽的街头踽踽独行,活死人的生活使他感到世上索然乏味,生命只有寄托在嘴里吐出的白雾中。他沾上吸鸦片的嗜好,每到灵魂飘浮空中时,便能和爱妻蓝宝珠相会了,获得短暂却是永恒的幸福。
他抱着冰僵的双臂走着,看到一个人,蓬头垢面,脸色乌黑,赤着红肿的脚,拉着辆破烂、肮脏的洋车疾跑,嘴里喊着:“拉鬼,拉鬼喽——”这是宋福贵,他已经疯了。
东方鸿飞看到破车上插着一支冰糖葫芦,在风雪里闪着红亮的光晕,走过去问,“这糖堆儿卖吗?”
宋福贵翻翻眼皮,一梗脖子说:“那是给我妹妹买的!她从小就爱吃,你给她买过吗?”
东方鸿飞木然地摇着头,站在没脚的雪地上,破旧的围脖随风飞扬起来。
“拉鬼,拉鬼喽——”疯子拖着车跑了。
东方鸿飞踉跄地走前,绊在一个横卧雪中的人身上。仔细一看,是那位黄色小报记者叶梦秋,已经做了“路倒”,正扬着一张锈铜般的脸微笑,好像又从妓女那里获得了一篇上好的文章。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