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天候师会随身带个皮袋,里面装着风,打开袋子可吹出顺风或收起逆风。也许这只是装装样子,但每个天候师都有个袋子,无论是长长大袋,还是小小腰包。
「在家里。」河獭答。这不是谎言,他在家里的确有个小包,里面放着细工工具和气泡水平仪;而操风一事,他也不完全说谎。有几次他真的将法术风召到船帆上,不过他不知该如何对抗或控制暴风雨,这却是每个天候师必会的事。但他想,他宁愿淹死在暴风中,也不愿在这黑洞中被杀害。
「但是你不愿在国王麾下使用这项技艺?」
「地海没有王。」年轻人义正辞严地说。
「那么,就算我家主人麾下好了。」猎犬很有耐心地修正。
「不要。」河獭回道,迟疑片刻,觉得有义务对这人解释一番。「倒不是我不要,而是不能。我想过,在那艘战舰船板靠近龙骨的地方做个船底塞。你知道我用船底塞的意思吗?船航入深海时,随着船身木板移动,这些塞子会逐渐松落。」猎犬点点头。
「但我做不到。我是造船工,不能造会沉的船,何况船上还载着这么多人。我的手做不了这种事,所以我尽我所能。我让船走自己的方向,不是罗森的方向。」
猎犬微笑。「他们至今仍然无法解除你下的咒语。老白脸昨天在甲板上爬来爬去,边吼边念,最后命人换掉船舵。」他指的是罗森的总法师,一名来自北方的苍白男人,名叫戈戮克,黑弗诺岛上人人闻之丧胆。
「那没用。」
「你能解除那咒吗?」
河獭疲惫、伤痕累累的年轻脸庞上,闪现一抹自满神情。「不行,我想没人能解除。」
「太可惜了。你本可以用此来谈条件。」
河獭一语未发。
「鼻子啊,现在可有用哪,可卖个好价钱。」猎犬继续说:「我不是想找人抢我活儿,但俗话说得好:『寻查师一定找得着工作』……你进过矿场吗?」
巫师的猜测往往贴近事实,纵使他可能不明白他知道的是什么。河獭的天赋最早显现的征兆,便是在他只有二、三岁时,一旦听懂失物是什么,无论是掉落的铁钉,还是遗失的工具,他都有能力直直朝它走去。年少时,他最钟爱的乐趣,便是独自走入乡野,沿着小径或爬过山丘,让地下水脉、矿脉节块、岩石土壤的层次纹理,穿透光裸脚掌,蔓延全身,仿佛走在一栋极大的建筑中,看见其中的甬道与房间、连往凉爽洞窟的斜坡、墙上银枝闪烁的光芒。他愈往前行,身体便仿佛成为大地躯干。他透析大地的动脉、脏腑、肌理,一如他自身。这力量对他而言,是种喜悦,他从未试图加以利用,这是他的秘密。
他没回答猎犬。
「在我们底下是什么?」猎犬指着以粗糙板岩铺设的地面。
河獭静默一会儿,低声回答:「黏土,还有碎石。再往下是孕育石榴石的岩石。城里这一带下方都是那种岩石。我不知道名字。」
「你可以学。」
「我知道怎么造船、怎么航行。」
「你还是远离船只比较好,四周都是战斗和掠夺。王在山后边的萨摩里开采旧矿,你在那里就不会碍到他。你想活着,就得替他工作。我会负责让你派到那里,如果你愿意。」
沉默片刻后,河獭说:「谢谢。」他抬头望向猎犬,短促、质疑、评量的一瞥。
猎犬曾抓走他,站在一旁看手下将他打昏,未曾阻止他们殴打,此刻却又像友人般与他说话。为什么?河獭的眼神问道。猎犬回答他的疑问。
「诡徒得团结。没有任何技艺而只有财富的人让我们自相残杀,全是为了自身利益,不是为我们。我们把力量卖给他们,为了什么?如果我们团结,决定自己该走的方向,也许会有更好的结果。」
猎犬要将年轻人送往萨摩里是好意,但他不了解河獭意志有多坚。河獭自己也不了解,他太惯于服从他人,以致没有发现,其实他一向依循自己心意;他亦过于年轻,不相信所做之事可能害死自己。
河獭打算一旦被带出牢房,就要使用老变换师的变身咒,以此脱逃。他现在总算是遭受生命危险,可以使用这咒法了吧?只是,他无法决定自己该变成什么……一只飞鸟,或一缕清烟?哪种比较安全?但他还在思索时,罗森手下看多了巫师伎俩,早在他食物中下药,使他完全无法思考。他们把他像袋燕麦般甩入骡车,他在旅程中显露苏醒迹象时,便有人在他头上用力敲一记,说希望确保他好好休息。
河獭回过神来,毒药与头疼令他恶心衰弱。他身在一间房内,四周都是砖墙,窗户皆已堵死。门上没有铁条,也没有明显的锁。他试图站起,却感到法咒束缚,控锁身体与神智,随着每一动作紧绷、攀附、弹回。他可以站起身,但无法朝门多走一步,甚至连手都伸不出去。这种感觉骇人,肌肉似乎不属于自己。他再度坐下,试着静止不动。缠绕胸膛的咒法阻止他深呼吸,心神也感到窒息,仿佛所有思绪都被塞入一个过小空间。
良久,房门打开,走进数人。他们堵住河獭的嘴,将他手臂绑缚身后,他无力抗拒。「小伙子,你现在不能编咒或念咒,但点头没有问题,对吧?」一名脸上满布皱纹的魁梧男子说道:「你被派来这里当探矿师,矿探得好,就吃得好、睡得饱。你要找的东西是朱砂。大王的巫师说,在旧矿附近还有。他想要朱砂,所以,找到了对你我都好。现在,我要把你蹓出去,我就像探水师,你呢,就是我的魔杖,懂吧?你往前走。如果你想往这边或那边走,就低个头,像这样;如果你知道脚下有矿藏,就在那里踏一下,像这样。我们就这样说定,好吧?你乖乖地别搞鬼,我也不会亏待你。」
他等着河獭点头,但河獭站着,毫无动静。「要赌气随你,」那人说:「如果你不喜欢这份工作,烤炉随时等着你。」
那名男子,别人称为「力奇」。他牵着河獭出门,炎热明亮的晨光下,天色刺目。河獭离开牢房后,感到魔法束缚松开、消失,但其余建筑上缠绕别的咒语,某座高大石塔周围特别密集,空中满布防御与退斥的黏腻线条。若试图向前推进,碰到线的脸腹立即产生极端痛苦的穿刺感,但他惊恐低头找寻身上伤口时,却找不到。口被塞满、手臂后缚,他没有声音及双手可施法,根本无法抵抗这些咒语。力奇将一条皮绳系在河獭颈项,另一端握在自己手中,跟在河獭身后。起先他任由河獭自行撞入几处咒文,之后河獭便会闪避。咒文所在其实很明显,因为尘扬小径左曲右拐以错开。
河獭阴郁前行,像狗一般系着,全身因病痛和怒气而发抖。他环顾四周,看见石塔,一堆堆木材排放在敞开门边,生锈的转轮及机械置于大坑旁,还有砂石、黏土如小山堆积。发疼头颅一转动,他便晕眩。
「你要真是探矿师,最好现在就开始探。」力奇说,上前来到河獭身旁,斜瞄着他的脸。「就算不是,最好也开始探,才可以在地面上待久一点。」
有人从石塔走出,行经两人,以奇特的蹒跚快步急速行走,双眼直视前方。他的下巴亮着水光,胸膛淋湿,唾液自唇边渗出。
「那是烤炉塔,」力奇道,「他们在那里煮沸朱砂,取得金属。烤炉人一、两年就会死。往哪里走,探矿师?」
须臾,河獭朝背离阴灰石塔的左边点点头。两人朝一处长而无树的山谷走去,经过荒草蔓生的土堆与矿渣。
「这里所有矿石早都挖出来了。」力奇道。河獭开始感觉脚下奇特大地:泥土中,空旷甬道,充满暗黑空气的房间,一座直立迷宫,最深的土坑积着死水。「没有多少银矿,水银也早就没了。小伙子,你听着,你到底知不知道朱砂是什么?」
河獭摇摇头。
「我让你看看是什么东西。戈戮克就是要这个,水银的原矿,因为水银可以腐蚀别的金属,连黄金都可以,看见没?所以他叫它『王者』。如果你找到他的『王者』,他会好好对待你。他经常来这儿。来吧,我让你看看。狗总要先闻到气味才能追踪。」
力奇带河獭进矿场,让他看看容易产生水银原矿的脉石。几个矿工正在长长坑道尾端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