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吓晕过去了!”张衣抱着他的头掐人中,掐了会儿没反应。
“送急救室吧,这儿不就是医院吗?”我边说边去抬张恒礼的脚。
我跟张衣很勉强才能抬起来。
“帮个忙,我们估计抬不上去!”张衣对那工作人员说。
工作人员过来抬脚,边抬边叹气:“从来都是从急诊室往这儿送人,今天第一次回送了!”
我跟张衣根本就来不及跟他搭话,一人杠一只胳膊,急哄哄地原路返回。
张恒礼被一个医生两个护士进行急救,我们在帘子外听到医生问:“你叫什么?”
张恒礼小小的声音传来:“妈的,吓死我了!”
医生想确定他的神志是否清醒,问:“你记不记得自己叫什么?”
“这儿不会是医院吧?”张恒礼声音再大了一点儿,还是答非所问。
“这儿是医院,你知道自己的名字对吗?”又一位护士小姐问。张恒礼老半天不出声。
张衣掀开帘子,对张恒礼吼:“你要是不认真回答他们的问题,不会让你出院的!”
张恒礼一听,乖乖地说:“我叫张恒礼,男,25岁,未婚,我不是没血色,我是本来就这么白!”
医生确定张恒礼没什么问题后,张恒礼喊着要赶紧回家,医院恐怖恐怖太恐怖!我摁他不住,张衣用一个耳光说服了他留下来做脑部扫描。他在太平间倒下去的时候我们都没看到,那巨大的声响让她很不放心。
张恒礼发着抖说:“万一你伯伯在这医院怎么办啊?”
张衣说:“他敢动你我让他做鬼也得再死一次!”
我想等张恒礼做完脑部扫描后再跟张衣一起去太平间。
“我们不去了,得做全身检查。”她说。
“我可以等你们呀!”
“今天不一定能做完,就算做完了也回家休息,太平间不去了,你自己去。”
我着急了,说:“我刚才其实也没看太清楚,万一还是烧了别人的妈妈怎么办?”她说:“关我屁事!”
我一个人回到太平间,刷了两万九,购买了太平间加火葬场全套服务。好不容易在张衣那里拐来的两万块没了,我娘的金饰换来的钱也没了,今天是一个负一代送走一个富一代。
张衣知道我要买全套还在医院大堂发了一通脾气,她觉得完全不用买整个套餐,选几个必要项目就行,人都死了,还弄这些表面功夫做什么?我想这一场只有一个人送别的葬礼,也只能通过这种方式使它看起来稍稍完整一些了。我知道我不理智,但更怕理智伤了温情。张恒礼没带钱包出来,张衣取了自己的钱付了他的检查费和医药费。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在人间走过了一次地狱。我全程都听着别人的指挥:“站这边!”“站那边!”帮个忙!”“给把劲!”
他们有序地干净利落地给阿姨换衣服,化妆,送上车,火化,骨灰装进坛,一个环节接着另一个环节,有条不紊,就像一个机器在运转,一个零件带动另一个零件,一个工序接着另一个工序,没有差错,也没有温度。只有化妆的女孩偷偷跟同事多说了句话:这人这么大年纪了,皮肤还这么好,细致得跟瓷器一样。
也许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本就感受不到疼痛,除了真正亲近的人。
我完全回到了与易续深深相爱的过去,以与他深深相爱的那颗心,体验着这一场告别。
我一步都不离开,哪怕有时不忍心看,也只是转过头,不走开。
他们都以为我是她的女儿,所以全程都跟我说,“帮忙给你妈妈换衣服”,“扶一下你妈妈”,“来抬一下你妈妈”,火化之前也有人跟我说,“最后跟你妈妈告个别”。
那些语言都是没有感情的,他们对太多人说过一样的话。但是我想,以阿姨一直开朗的个性,在化灰之前听到这么多次“妈妈”这个词,也应该有一丝高兴吧!
我在心里也叫了许多声妈妈。我以前以为我跟易续要走一辈子的,所以一定会叫她“妈妈”很多年。我很早就偷偷想过了,我要叫她“妈妈”,我叫自己的妈妈“妈”,这样能区分开来。我在电话里听过她清脆的声音,却一直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连一声阿姨都没来得及叫。当年太笃定两个人有好长的半辈子要一起走,所以不着急。现在叫阿姨叫妈妈,都太迟了。今天在心里叫的妈妈,是替易续叫的,我不能替自己叫,我相信她的灵魂还没走远,我不想占据这宝贵的时间,这该是只属于她和她儿子单独的时间。
我把自己当成易续,在心里不停地跟她说话:
妈妈,要给你换衣服了。我知道这寿衣不及你满柜子的晚礼服百分之一好看,可是穿了这个,你能比较轻便地上天堂,天堂里有更多好看的衣服,你上去了随自己的心情,随便买随便穿。
妈妈,这化妆师要给你化妆了,你的脸好苍白啊,我让她给你加点腮红。妈妈,你喜欢眉毛画得粗一点还是细一点?这种颜色的口红喜欢吗?没关系的,要是不喜欢,咱们就忍这一次,原谅一次,不管怎么化,你在孩子心里,都是最美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