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怜光一面捏着木勺配茶,一面悠然道:“怜光少年之时,曾于白马书院求学。也算有几分天赋,十二岁那年就有了蜀中第一才女的美誉。年少轻狂,总以为天下无有敌手。宣华十五年,才子陆子周游学蜀中,与我辩难于白马书院心道堂。当时,他还是名不见经传的一介小子,我一时大意,堪堪以一语落败……后来,院中老儒常与我戏言:怜光之才,本来世间少有,倘使衣时世妆,则天下无出其右者,而况陆氏?自此之后,我就只穿深衣。以身为女子之故而名冠天下,怜光虽不才,亦不屑为之。”
“此次招亲,乃是怜光恳求陛下。怜光曾向陛下盟誓:倘若今日无人能答出怜光的三问,则怜光终身不取,如此才蒙陛下隆恩降旨。女子之婚,棠棣其华,当彰显其美,而非炫耀其才。是以今天一早,怜光就换上了这身时世妆。当时怜光就想:便是找不到合适的人做丈夫,倘若能有人答对两问,能让怜光从帷帐中走出来,有机会炫耀一下女子之美,到死的时候大约也不会为平生未曾美丽过一次而悔恨。公子您是今天唯一一位答出两问的招亲者,算起来正该是怜光谢您才是。”
四周传来窃窃私语,欧阳怜光对于美貌的鄙夷是上都的贵妇淑女们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的。欧阳怜光镇定如桓,只是垂下睫毛去吹杯中的热茶。赵瑟沉溺于陆子周与欧阳怜光的往事。这是她的心病,总有探究根底的冲动。十一有些意外地打量欧阳怜光。没有人比十一更有资格谈论美丽带来的烦恼,而他面前的女人,就是这样和他一样蔑视美貌。而且,她比他高明的多,她用不着面具和头套,她轻而易举就可以把自己的美貌稀释掉,即便是换上了最能彰显美貌的时世妆,也还是让人觉得美貌是如此的卑微。
“那么,”欧阳怜光将茶杯推到十一的面前,沉静地开口:“请公子听第三问吧……其实,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可能诸位听过之后,要以为怜光爱慕公子的美貌,是以故意作弊……”欧阳怜光说完轻轻笑了笑。
“请问吧!”十一说。
欧阳怜光慢慢喝下一口茶,问道:“公子是河西军官拜正五品下的怀化将军是吗?”
十一点头道:“不错!”
欧阳怜光放下杯子,直视十一的眼眸,郑重问道:“敢问公子,汤武革命,孰是孰非?”
观星台上的窃窃私语在一霎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满场寂静得吓人。原本嬉笑无状的女人们或者用扇子遮住嘴巴,或者皱起眉头,或者以探究的目光在欧阳怜光、十一与她们身后的帷帐之间逡巡不定。一种诡异的气氛伴随着“汤武革命”这四个字眼的飘荡愈演愈烈。
赵瑟几乎忍不住拉起十一落荒而逃。她在心中咒骂着欧阳怜光:“活该你一辈子讨不到丈夫”,汗水却从背部的毛孔里渗了出来。
十一对这种事情似乎比较迟钝,他有些拿不准,略有些迟疑地的问:“汤武革命是什么意思?是上古三代中,商汤代夏而立,周武灭殷为王的事情吗?”
欧阳怜光倒没有想到十一的学问这么差,自嘲地一笑,点头道:“正是。”
赵瑟大松了一口气,只道十一既然知道所谓的汤武革命是造反,是改朝换代,便不会随意作答。正巧一阵微风吹过,拂起对面的帷帐,影影绰绰仿佛有一角镶着流苏的裙角闪过。赵瑟觉得眼熟之极,不由多看了几眼。
就在赵瑟走神的这会儿工夫,十一已然开口道:“果然是很无聊的题目,这还有什么可说的,自然是成王……”
赵瑟大惊失色,一把拉住十一喝道:“住口!”于是场中数十双眼睛便都集中在赵瑟身上。赵瑟勉强一笑,冲欧阳怜光道:“欧阳大人,我们公子不过是凑个热闹,其实早有爱人,本没有要傢大人的意思。我看这第三题不答也罢,咱们就此别过!”说罢一拉十一衣袖,低声道:“快走!”好在十一在关键时刻很肯听赵瑟的话,并不问缘由,当即将赵瑟夹在腋下便向外掠去。
欧阳怜光眯起眼睛,未及说话,上首坐着的陈内官却一拍桌案,怒道:“来人,与我拿下!”
陈内官身后的飞鱼卫蜂拥而出,各擎腰刀向十一招呼。十一抽出宝剑迎战,光天化日之下他也不敢斩杀卫士,只是挥剑磕飞他们的兵刃而已。没片刻十一便退到了观星台的边缘,飞鱼卫围成半个圆圈缓缓逼近。
陈内官冷笑一声,威胁道:“藐视诏令罪在不赦,尔等何人,竟敢负隅顽抗?还不弃械受缚,免得连累父母亲族。”因为十一毕竟没把“成王败寇”的话说出来,牵连着河西张氏不可能就这样直接扣上谋逆的罪名。陈内管便只好算他搅乱皇帝亲自下旨的招亲,是藐视诏令,。
十一哪理陈内官那套,那满脸皱纹的老家伙是谁他还不知道呢!十一挥剑逼开飞鱼卫,纵身跃下观星楼。风吹起他的衣衫,像大鹏一样扶摇而去。女人们凑过去看,为眼中的绝美身姿发出赞叹。继而,她们纷纷指责陈内官小题大做。美男面前,女人们的心总是善变并容易融化的。
“飞起来了……”赵瑟惊奇地欢呼,发出愉悦的笑声。
余庆坊的车马行人多得堵塞了道路,十一很容易就带着赵瑟脱了身。这都要归功于欧阳怜光的好行情。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十一和赵瑟手牵手走在内城的朱雀大街上。十一问赵瑟:“刚才为什么不让我说了呢?那道题有什么古怪之处吗?”
赵瑟叹了口气,推推十一道:“总算碰见比我还没学问的了,真该摆酒庆贺。汤武革命是什么?以臣弑君。‘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下不能正言匡过,以尊天子,反过而诛之,代立践南,非弑而何也’【1】 。可是话又说回来,倘若汤武革命是以臣弑君,背天还行。那么我朝太祖皇帝代前朝而立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只能是国君无道,臣下受天命伐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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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武革命是自古以来就说不得的题目,天命所归也好,以臣弑君也罢,反正各说各的道理,开国之时呢就是天命所归,立国日久呢就变成以臣弑君。你要说的是成王败寇罢?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如今倘若这么说便是意图谋逆的大罪。”
“现如今是什么时候呢?流寇四起,边将拥兵自重,到处都有人举旗造反,大郑的万里江山摇摇欲坠。你这个时候说成王败寇是什么意思?岂非和流寇逆贼是一个心思。所以欧阳怜光这道题,刁钻之极,注定没有人能答出来。她这个亲,真是招的奇怪,我看这三道题,明明不是为了取丈夫,分明是为了永远都取不到丈夫才出的。必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在里面”
十一沉吟半晌,失笑道:“原来是这个意思。可是皇帝也真想不开,明明有人想造反抢她的江山社稷,难道不准说那些想造反的人便都忠臣做到底!”
赵瑟撇嘴道:“不懂了吧,这就叫倒驴不倒架。大义名分这事儿蒙人着呢,就是刀架在脖子上,皇帝陛下她也得死抓着这一点不妨放,不然她还有什么?”
十一在赵瑟的额头上亲了一口,夸道:“看不出来,瑟儿你还挺有学问!我可不懂这些。”
赵瑟这人就是不禁夸,闻言立即得意起来,仰头自卖自夸:“那是,平时那么多能干的人也用不着我,我当然乐得装傻。等你们都没办法的时候才轮到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