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文骅一听就知道,这意味着又一场苦战。八军团奉命从道县强行军赶到湘江。他们不能停留,只能强行通过。离湘江约七十英里,一支国民党纵队在他们北面只有八英里,正与他们争时间赛速度。国民党猛烈的炮火象浇下的“一场弹雨”;但八军团仍在继续挺进。
夜幕刚一降临,八军团就进入山区,在闻名的桂林山水中的一块绿州——水街镇停了下来。黎明前部队又开拔。莫文骅说:“很遗憾,我们没有时间、也不可能去欣赏这些名胜风光了。”
八军团跟在二军团后面步履维艰地前进,在他们之后是处境日益困难的第三十四师。先头部队正在突破国民党的最后—群碉堡。这些碉堡都是按照德国顾问的设计用钢筋水泥构筑的,机枪火力也打不透。而红军的碉堡则是用木头构筑,用泥土加固,几乎什么也抵挡不了,连一场大雨也挡不住。但他们有一个有利条件、他们的周围有壕沟和一排排错落的尖头竹扦,这些竹扦非常锋利,可以刺透穿着破鞋的士兵的脚掌。(北越对付美国士兵也用过同样的武器。)
为了干掉一个碉堡,红军战士不得不悄悄地爬上墙,从炮眼中把手榴弹投进去。红军的任务就是摧毁这些工事,然后渡过湘江。江水本身并不是很大的障碍。江上有几处地方可以涉水过去,江面大约三百英尺宽,而水深却不超过腰部。江水冰冷,流速湍急。但果敢的战士们还是可以趟水过去的。
当八军团向前挺进时,可以听到背后三十四师与敌人交火的枪声。三十四师正在守卫水街。前面也传来了主力部队渡江时战斗的枪声。几小时之后,八军团又听到水街方向传来激烈的枪炮声,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听到三十四师的战斗声音了。这个师在这场战斗中被消灭,只剩下师长及几个散兵。
经过激战摆脱敌人以后,八军团有一段时间是在没有任何干扰、周围突然静得有些可怕的山野里推进的,但是走不多久,这暂时的寂静被嗒嗒的机枪声打破了。和莫文骅一起走在队伍前头的一位指挥员应声倒地身亡,他是被第一排子弹射中的。而刚刚过去的九军团并没有遇到敌人的袭击。显然,广西军在一个小时内赶到了。他们埋伏在路旁的小山密林中,向红军突然开火。当时是下午三点钟。一群国民党的飞机出现在八军团的上空,距地面不到一千英尺,用机枪向下扫射,但战士们没有止步,队伍继续前进。敌机飞得很低,战士们可以看到飞机底下卸空的炸弹架。直到黄昏时刻,敌人才中止了进攻。精疲力尽的红军指战员们跌跌撞撞,边行军边打磕睡。天将破晓时,江岸上出现了依稀的亮光,看上去那是在堤坝上露宿的红军后卫部队。但莫文骅没有看到哨兵或岗哨,也没听到喝问口令的声音。这是红军用的计谋,是由几名侦察兵组成的有名无实的小分队,燃起簧火是为了诱使敌人相信,那里有一支大部队正保卫着渡口。这时莫文骅听到马嘶声,原来是他自己的战马。他的勤务兵已提前到达在那儿等待他的到来。
太阳升起了。莫文骅环顾四周,到处都是书籍和文件——军事手册、地图、兵法书,关于土地问题、中国革命问题和政治经济学的著作,马列主义读物,各种小册子以及英、法、德文书籍。红军的挑夫一路摇摇晃晃挑来的图书馆全部在这里了。书页被撕得稀碎,书面沾满了污泥。莫文骅回忆说:“我们全部的思想武器,所有的军事文献,都被扔到了一边。”
如果莫文骅留神观察,他也许还会发现杨尚昆将军的夫人李伯钊在湘江岸边为减轻装备而扔掉的剧本。总之,一切都扔掉了。从那以后,红军演出的话剧都是新编的。李伯钊是位矮小的妇女,过湘江有困难,因为个子不高,江水可能会漫过她的头顶,无法趟水过江。刘伯承看到了,急忙让她揪住他的骡子尾巴过了江。
由于敌情严重,指战员们不吃饭,不睡觉,又继续连夜赶路。上午八点,飞机又出现了。国民党已把他们的指挥基地往前移到衡阳,离这里只有一百英里,使共产党处于不断挨打的态势。队伍冒着敌机的扫射继续前进。除了前进,没有别的选择。如果部队停下来,就无法及时过江,不是被击毙,就是被俘虏,不是现在被杀死,就是以后被杀死,所以他们只有一往直前。莫文骅评论说:“最困难的事莫过于在飞机的扫射之下行军,但是我们已顾不得自己,不能考虑生命安全了。我们看到战友们在敌人的射击中倒下,真使人难过。但是,我们相信,飞机能打死打伤我们中的一些人;会使我们的前进更为困难;会夺去一些人的生命;但它们不会最终赢得战争的胜利。”
部队依然前进。然而,当他们到达湘江时,已无法过江了。他们处境险恶,不得不与敌人展开一场新的生死存亡的战斗。
在以后的年代里,一军团政委聂荣臻回忆起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三十日和十二月一日这两天,认为那是长征途中最危险的时刻。一军团和三军团的精锐部队顺利地渡过了湘江。可是后续部队再渡江已经没有时间了。行动迟缓的中央纵队、伤病员、妇女、还有辎重队伍都还没有过江。
白崇禧的及时撤退本来已给红军提供了涉水过江的条件。但是,现在一切都在变。不仅何键派了四个师来攻打红军的北翼;而且最令人吃惊的是,白崇禧竟也卷进了这场厮杀,为的是向蒋介石证明,他还是忠于职守的。
这时红军处于典型的军事危机之中——队伍被分割在湘江两岸。何键在十一月二十八日发起进攻,红军在这里进行了三天的激烈战斗。
杨成武的四团和五团接到命令向北进军,保卫中央纵队,使其免受刘建绪指挥的湘军的攻击。国民党嫡系部队沿着湘黔公路向南进攻。杨成武在公路的两侧各部署了一个营。在战斗最激烈时,他右膝受伤。几位战士为了救他也受了伤。最后,他终于爬过了公路,他的警卫员小白把他背到隐蔽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了担架,又经过一番争吵,最后,小白威胁要开枪打死抬担架的人,才把杨成武转移到安全地带。十天之后,他又回到部队。
在红军中,聂荣臻是最有才能、最可靠和责任心最强的指挥员。一九三四年,三十五岁的聂荣臻已经算是一个“老人”了。这位红军高级将领出身于重庆附近一个富庶的农民家庭,一九二零年参加留法勤工俭学小组。他在比利时 (应为法国——译者注) 施奈德尔军工厂做工,同毛泽东的好友李富春一起研究马克思主义。聂荣臻曾在莫斯科的红军学校学习过,后来在广东黄埔军校做过政治工作。他是一个遇事不慌的人。他随一军团来到湘江,在先头部队到达西岸之后,‘于十一月二十六日也过了湘江。他接到的命令是让他保卫渡口,阻击国民党部队,直到两个中央纵队和红军大部队全部过江。
十一月三十日,战斗整天都在激烈地进行。一军团全部投入了战斗,并且逐渐被压到了第二道防线。
那天夜间,聂荣臻无法入睡。他心潮澎湃,想到红军主力面临的危险。他和林彪以及其他指挥员花了几个小时来分析形势。十一月三十日午夜前,他们给中央军委发了电报:朱(德)主席:“……如敌人明日以优势猛进,我军在目前训练装备状况下,难有占领固守的绝对把握。军委须将湘水以东各军,星夜兼程过河。一、二师明天继续抗敌。”
十二月一日凌晨三时半收到了复电。电报是以最高军事机关的名义发来的。明确指示:一军团必须坚守阵地。
“一日战斗,关系我野战军全部。西进胜利,可开辟今后的发展前途,迟则我野战军将被层层切断。我一、三军团首长及其政治部,应连夜派遣政工人员,分入到连队去进行战斗鼓动。要动员全体指战员认识今日作战的意义。我们不为胜利者,即为战败者。……”
十二月一日战斗更加激烈,一军团守住了自己的阵地。大约正午时分,主力部队和中央纵队终于渡过了湘江。
在一军团的历史上,从未遇到过如此巨大的威胁。军团指挥部多年来第一次受到敌人的攻击。指挥部设在一个山坡上。突然,警卫员邱文熙冲进来报告说:敌人上来了。
聂荣臻不相信,认为一定是警卫员搞错了。他连忙出去看了一下。警卫员没有错。一支国民党部队端着刺刀正向山坡上爬来。聂荣臻命令收起电台赶紧离开。他一面组织指挥部一部分工作人员抗击国民党小分队的进攻,一面命令刘辉山 (后来成为中央警卫团团长 )将敌军进攻的事告诉山下的刘亚楼(后来为空军司令员)。当刘辉山往山下跑的时候,他的草鞋叭哒、叭哒地拍打着快掉下来了,一颗子弹打穿了他的鞋底,但没有伤着他的脚。五十年后聂荣臻还记得这件事,他说:“这是我经历过的最奇特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