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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第2页)

【不多情】

词牌“摊破浣溪沙”其实就是“山花子”,文人给词牌起名字一定要遵循时代的标准和自己的需要。给它起个合意的名字,就仿佛它和自己亲,成了情人一样,心里爽了,灵感也容易找到些。其实两者的格律是一样的。来说说“山花子”为何叫做“摊破浣溪沙”。《饮水词》中“浣溪沙”就最多。《词谱》取“五代李璟词,注唐教坊曲名。”(李璟就是李后主的老爹,父子俩爱好颇一致,都好音律,擅填词)

“摊破浣溪沙”实际上就是由“浣溪沙”摊破而来。所谓“摊破”,是把“浣溪沙”前后阕的结尾,七字一句摊破为十字,成为七字一句、三字一句,原来七字句的平脚改为仄韵,把平韵移到三字句末,平仄也相应有所变动。李璟那首词在《词律》中词牌就直接标为“摊破浣溪沙”。此后的词人觉得好就一直沿用。

这首词可与“风絮飘残已化萍”比对来看,都是自怜自伤太甚的哀词。无论是“悔”或是“不”,总归还是免不了多情所扰……所不同的是,这首词抒写是离情,在技巧上借用了外界的景物作为内心的映衬。“风絮飘残已化萍”像一副静态的画,旁边题着作者的的心语。而“一霎灯前醉不醒”则似一组动静交替的画面。虽然在感情的表达上有所削弱,但情景交融互相映衬,在表现手法上又相对丰富很多。全词以“一霎灯前醉不醒”起句,又以“又听鹧鸪啼遍了,短长亭”做结,上下片结构相似,皆做前景后情之语,交织浑成。犹如人从梦中惊起,尚带着三分迷惘。全词似醒似醉,意境飘摇。

容若这样神经纤细的人,他的离愁注定就比别人沉重,甚至有普天万物同悲的味道。在他为离别所伤的时候,云和月在雨夜淡淡的,也是看上去蒙蒙若湿将要落泪的样子。当真是愁情难遣难梦也悲,不梦也悲,唐人张泌《寄人》诗有:“倚柱寻思倍惆怅,一场春梦不分明。”容若在此翻做“畏”字则化原诗的惆怅之情为矛盾哀沉。

因为离愁,醉得分外快,仿佛一刹那就在灯前沉醉了,又不愿从梦中清醒过来面对伤人的离别,害怕醉中梦境和现实分明起来,偏偏在这似梦非梦,愁恨盈怀的时候,窗外的雨声淅沥不断。离人苦夜长,雨夜更是使得孤寂格外分明,以三更雨衬写离愁,清冷生动。这种“间色法”出自花间派的鼻祖温庭筠《更漏子》——

玉炉香,红烛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打在梧桐叶上的雨声,好似在敲打心坎。这既突出“离情“之“苦’,亦反映出离人长夜难眠长“思”,正合王国维“一切景语皆情语”之说,“物”皆着“我”之情也!

三更雨映离愁,因为太精妙贴切,就像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中“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妙句引发后世文坛巨大震撼一样,温庭筠发明创造了妙喻之后,古人多有化用,沿成词中一成俗。容若此词中所述的心情和心境,与飞卿词大同。这种“盗意”不“盗境”的高杆学习法,比宋之问杀外甥夺句(见《唐才子传》,真假待定。)的搞法可高明多了。

这两阕《山花子》,都有“人到情多情转薄” 之语,也许容若本人对此句是特别感慨良深吧!情感是共通的,却也是渐入的。“真个”这看似极平常极淡的两字,却是光亮,值得再三玩味,少了这两个字品不出容若心比秋莲苦。前番是情深转薄,现在是情深到无。还要加上“真个”两字强调,越读越有“愁多翻自笑,欢极却含啼”反语意味。人什么时候才说反语,是身不由己时,还是言不由衷却不愿被人看破时?反语一旦读穿了,比直语更让人心酸。“而今真个不多情” 看似比“而今真个悔多情“果决,其实心意更凄绝。不多情的人像自绝了天日的树木,即使生长,也在幽暗冷腻的沼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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摊破浣溪沙(2)

古人认为鹧鸪的叫声像在说“行不得,也哥哥”。长亭作别,连鸟都懂得愁苦,愿你不要远行。套用恒温的那句感慨就是“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如非必要,不要离别。因为时间会冲淡感情,人生却又是矛盾的,有时候惟有离别才能更深地体会到被人牵挂的温暖和快乐。

我憎恨离别。但若,离别能你牵挂我,我愿意——离开你。

摊破浣溪沙

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葬名花】

最初读到《红楼》时很为黛玉葬花的艳美惊动,不知道曹公是怎么想出来的。这种经典的场景,在以往的文学名著里还没有如此完美地被呈现描绘过。后来,读到《饮水词》看见纳兰词中每多“葬花”的字眼:“葬花天气”,“一宵冷雨葬名花”等语,才知道任何艺术都是有迹可循,包括“黛玉葬花”。

说雪芹受了容若的启发是有根据的。雪芹的祖父曹寅和容若同为康熙近臣,相交甚深,对容若生平之事也有所了解,祖辈的讲述让故事渐渐传下来,何况还有《饮水词》做注解,文人的心思细密,以雪芹的聪明想了解这些往事并不困难。在写《红楼》时适当的化用这些凄艳往事,衍延而成一段经典也在情理之中。

《世说新语》称:“谢道韫神情散朗有林下风。”谢道韫这样的女子,气质清华。她的风致不但使当时人为之心折,在千年以后仍被人津津乐道。容若在《饮水词》提及恋人屡有“谢娘”、“道韫”、“柳絮”、“林下风”等语。苏雪林论证容若恋人姓谢,不是无凭。但若据此推断黛玉姓谢,恐怕会惹得一干红迷跳脚。只是通过容若的描述和引用可以相信,他的恋人必定是一个气质出尘,才华出众谢道韫式的女人,如果形象一点,我们可以想象她是接近林黛玉的类型。

关于女人,中国文学史上有两大经典而不可超越的比喻,一是源自《诗经…桃夭》的比喻,将女人比做花;二是出自汉成帝妃合德的“红颜祸水”一词。“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容若完美而洗练地将两个关于女人最美最诱惑的说法结合起来,带出一种凄艳如落花流水的意境,其间暗用杨妃典,有生有色,与凄切中显现出一种华丽的悲哀。这阕《山花子》堪称容若词的代表作之一,将典故与情语交织运用自如。情思绵邈,冷峭绝伦,浅显中有深意,带出无限惆怅萧瑟。

几乎,这是一首没有写明是悼亡的悼亡词。悼的是谁,应不是卢氏。因为卢氏是高门名宦之女,嫁与纳兰,正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纵然早容若而亡,也不过是福薄缘浅,谈不上“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的飘零。我是赞同清无名氏《赁庑笔记》中的说法:“纳兰容若眷一女,绝色也,有婚姻之约。旋此女入宫,顿成陌路。”《饮水词》中哀婉之作,很大一部分是为此姝所作。

爱人死去埋骨黄沙。因是帝嫔,容若只能将这痛苦压心里。伫立风中,满心愁绪无可诉说,皇帝的女人不可染指,连思念都要格外小心。

“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化自辛弃疾的《玉蝴蝶》:“暮云多,佳人何处,数尽归鸦”,但是容若用的情意太深,生生把这种意境从老辛手里抢了过来。我们会随容若走入那个黄昏,看见他站在风中萧瑟的样子天空有归巢的乌鸦飞过,哑哑枯叫,想着就觉得惊心,而忘记老辛同意的感慨问询。

除了《葬花吟》,黛玉在还有一阕较短的《唐多令》也是凄苦顽艳身世之叹犹重,是咏柳絮的——可以和容若的这阕词互证。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球。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从男女不同角度比对赏之,更解其意。黛玉将自己比做柳絮,形象地说明了自己一生的凄苦,只能随风飘散,不能自主。 而容若“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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