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危难,内外俱生矣!” 鲁仲连便是一声沉重叹息,“外事,我倒是与田单兄谋得一策。可这内事,孟尝君被罢相,却是如何着手也?”
“内事须得如何?你先说说。”
鲁仲连掰着指头道:“其一,立即废止增加赋税的诏令。其二,二十万新兵也最好不要征发。其三,派出特使与楚国修好。若能办到如此三项,大难可减一半。”
田轸不禁失笑道:“如此三项,便有忒大威力了?”
鲁仲连正色道:“前两项为内乱之根。若不消除,大战一起,难保不生民乱。民乱但起,齐国何在?后一项为兵家退路。若无楚国,齐国断难长期支撑。”
孟尝君默然良久,竟是摇头一叹:“难矣哉!此人疯劲儿十足,却是如何扭得回来?”突然却是眼睛一亮,拍掌便笑了,“有了!左右我是闲居了,去找一个人回来!”
鲁仲连笑道:“有办法便好。告辞!”
“留步留步!”孟尝君急道,“你去哪里?”
“秦国。”鲁仲连一笑,身影已在石亭之外,“再去楚国。”便不见了踪迹。
二、咸阳宫夤夜决策
匆匆赶赴秦国,鲁仲连却是要找已经离开临淄的冯驩。
却说冯驩在孟尝君府领得一辆六尺车盖的青铜轺车并黄金百镒,便连夜出了临淄向西而来,昼夜兼程,不消三五日便到了咸阳。对于秦国,冯驩并不熟悉,只识得一个当年出使临淄的樗里疾。寻思一番,冯驩还是觉得应该走樗里疾这条路子。樗里疾虽是闲居养息,毕竟资深望重还挂着个右丞相衔,更兼与孟尝君私交颇深,请他解困最是合适不过。思谋一定,冯驩却不住秦国驿馆,而是在齐国商社下了榻。安顿妥当,冯驩便一身布衣自驾高车,辚辚来到樗里疾府前。这便是冯驩的细心周到处,他要得便是脱得官身国事之形迹,而只以布衣之士的身份斡旋。战国之世,布衣名士的游说往往比特使之身更有效用,尤其是褒贬人事,布衣名士的说辞显然更见分量。
樗里疾的府门却是不同寻常,虽不是门庭若市,却也出入不断。冯驩看得片刻,竟是没有见一个来人被门吏拦住,仿佛谁都可以通行无阻。看得饶有兴味,冯驩便将轺车在车马场停好,径直走到门前一拱手:“在下临淄冯轼,请见老丞相。”说罢抬脚便往里走去。
老门吏连忙拦住道:“先生莫忙,要见丞相不难,只是要老朽领你进去方可。”冯驩有意作色道:“如何别个长驱直入,我却便要周折一番?”老门吏笑道:“那些人都是办琐碎的,比不得先生要见丞相。”冯驩笑道:“原不知情,却是错怪,相烦家老便领我进去了。”“那是该当的。”老门吏说罢回头喊了一声:“今日见客止——”正中大门便隆隆关闭了,只剩下南边一个偏门开着。见正门合拢,老门吏回身嘟哝了一句:“走了。”也不看冯驩便径直前行去了,看似摇摇晃晃,实则却是快步如飞。
“家老且慢行。”冯驩紧走几步追上,“这袋老齐刀,家老拿着了。”说着便将一个呛啷做响的牛皮钱袋塞到老门吏手中。冯驩久做孟尝君门客总管,一则是深知门槛精要,二则也是手面大,三则却是见这老门吏委实厚道可亲,没有豪门欺客的恶习,便诚心要给他一些好处。这“老齐刀”乃春秋老齐国铸造的青铜刀币,形制规整,铜料上佳,两百余年后便被天下视做金币一般,却是非同小可。
“这是做甚来?”干瘦黝黑的老门吏却是钉子一般站住了,“没这规矩,拿回去。”说罢一伸手,那钱袋便呛啷一声又回到了冯驩怀中。老门吏又是一句嘟哝:“走了。”便又头也不回的兀自去了。
冯驩第一次入秦,与这瞬息之间便是感慨良多,却不及细想,只快步匆匆地赶上了老门吏,片刻之间便过了两进院落,来到了显然是公事书房的一座大屋前。老门吏也不说话,只对冯驩一摆手要他在廊下稍等,便轻步走了进去,似乎只是一打转身,老门吏便走了出来,还是只对冯驩一伸手做了个礼让,便径自扬长去了。冯驩看了老门吏背影一眼,觉得这座府邸处处都透着一种莫名其妙,与其说是右丞相府邸,毋宁说是一座不伦不类还带有几分胡人野气的庄园,分明是粗简实在,却又弥漫着一种教人揣摩不透的诡秘。略一思忖,冯驩却是重重的咳嗽了一声,肃然便是一拱:“临淄故人,求见老丞相——”
“笃笃”两声闷响,随后便是沙哑苍老的笑声,“吆喝甚来?端直进来了。”
冯驩只模糊听清了“进来”两个字,便大步走了进去,却只见满荡荡竹简的书架中埋着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便拱手笑道:“倏忽二十年,樗里子别来无恙?”
白发苍苍的后脑勺忽然变成了一张黝黑紫红的脸膛:“嘿嘿,还编出个冯轼骗老夫,我就知道,十有八九啊,是你这弹铗要鱼吃的小子了。”
“老丞相好记性,倒是多劳上心了。”冯驩知道樗里疾笑骂便是亲近的脾性,不禁大是轻松。樗里疾却笃笃点着竹杖走了过来:“来,这厢坐。茶酒现成,你自随意。”冯驩便坐在了与主案对面的长案前,却见这长案两边竟是左茶炉右酒桶,还弥漫着一股胡人帐篷的气息,便不禁笑道:“老丞相不忘根本,还日进马奶三升么?”“嘿嘿,”樗里疾笑了,“积习难改也。咸阳临水,太得潮湿,马奶酒驱寒去湿呢。尝尝!保你不腥不膻。”冯驩便提起酒桶斟了一大碗咕咚咚饮下,却觉得酸涩辣一齐窜上鼻腔,竟是连打了几个喷嚏,顿时狼狈。樗里疾却是哈哈大笑:“齐人不行!要是赵胜那小子,这桶马奶酒啊,还不高兴得蹦起来?”冯驩拱手笑道:“原是我不善饮酒,要是孟尝君,只怕也是三两桶不够呢。”“嘿嘿,别提这小子!”樗里疾笃笃点着竹杖,“他的大散寒倒是管用,老夫总是能瘸着腿走路了,实想与他畅饮一回,哼哼,却只是见他不得!一个破丞相就恁个忙?连出使都没了?啧啧啧!”
“老丞相啊,”冯驩叹息了一声,“孟尝君已经被罢黜了?”
“你说甚来?”樗里疾目光一闪,竟是笑了,“嘿嘿,这小子也有今日,活该也。”
冯驩只道樗里疾说得是反话,便笑道:“若孟尝君来秦,老丞相可是高兴?”
“嘿嘿,倒也是。”樗里疾笃笃点着竹杖,“闲居无事,便可周游天下。你只回去对他说,来咸阳,老夫管他吃住便了,最好与老夫结伴,做一回西域游。”
冯驩不禁哈哈大笑:“老丞相好主意了!不过,我也有个主意,或许更好。”
“嘿嘿,老夫就知道你还有主意。说。”
“齐国之威望诚信,大半系于孟尝君一身。若孟尝君离齐去国,与国便会威望大增,诚信昭彰,而齐国便会威势大衰。目下,齐王昏聩偏狭,竟不容如此肱骨良臣,秦国若能派特使隆重迎接孟尝君入秦任相,岂非弱齐而强秦,一石二鸟之妙策乎?”
樗里疾飞快地眨巴着细长的三角眼,却是没有接话,良久嘿嘿笑道:“主意倒是不错,果然狡兔三窟之首创者也。只是,此事得秦王太后定夺,人情虽大,老夫却无法买了。”
“自是如此。”冯驩笑着,“老丞相执掌邦交,禀报上去原是名正言顺。”
“嘿嘿,你倒是门儿精!”樗里疾又是笃笃一点手杖,“你便等着,老夫试试了。”
冯驩告辞走了。樗里疾却没有立即进宫,却是在书房转悠了足足两个时辰,眼见红日西沉暮霭淹没了咸阳,才吩咐一声“备车”,坐着那辆特制的宽大篷车进了王宫。
宽大敞亮的书房里,已经亮起了一个巨大的燎炉,木炭火烧得红亮亮,因了高大宽敞而倍显寒凉潮湿的书房竟是暖烘烘一片干爽。围着燎炉,宣太后秦昭王正与魏冄白起正在议事,也是热辣辣一片火气。
六国战败而生出龌龊,原是秦国君臣意料中事,他们所期盼的也正是借着这种龌龊换来一段时月,扎实整肃一番内政,继续扩张实力。作为丞相,魏冄想做的,就是在关中修一条大渠,引出泾水灌溉关中的那些白茫茫的盐碱滩。这本是秦孝公与商君的遗愿,秦惠王当政十四年,被合纵连横搅得腾不出手来做这件大事,若能在他做丞相期间做成,对秦国无疑将是万世不朽的功业。作为新任国尉,白起想得是立即动手再编练二十万精锐新军,使秦军作战主力达到四十万大军,他便有足够的信心跃马中原,再也不必对合纵抗秦提心吊胆。宣太后倒是没有什么宏图大略,只想平静无战事,她便可以趁此机会到燕国去住上一两年,与乐毅多多盘桓。她忘不了那个睿智刚毅的将军。作为秦王,嬴稷只是渴望自己快点儿长到二十一岁加冠亲政,在此之前,最好天下无事。
可是,六国交恶的深彻猛烈,却大大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四国攻齐骤然成势,又骤然崩溃,紧接着便是令人匪夷所思的赵国攻韩,又是齐国大扩军要荡平天下,燕国秘密练兵要向齐国复仇,接着又是春申君被罢黜、孟尝君被罢黜等等等等,快马接连,消息频传,竟是令人目不暇接!每一个消息,都强烈地冲击着秦国君臣,都迅速地改变着秦国朝野的评判走向。然则无论如何评判,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说着一句话:“山东乱塌火了!秦国总不能干坐着!”
魏冄第一个坐不住了,径直找到宣太后面前:“六国交恶,天赐良机。臣请急召白起回咸阳,立即商议应对之策,绝不能坐失良机!”宣太后倒是沉吟不定:“白起多年离家,刚刚回去便夺人之情,我是不忍心了。”魏冄却是昂昂高声道:“白起国士良将,岂不知国事亲情孰轻孰重?太后不忍,我便去了。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