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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9部分(第1页)

童稚少年妇孺在混乱中不是被“除根”而杀,便是流离失所不知所终……一片腥风血雨的三日三夜之中,代城突兀地立起了一支狰狞变形的决死之军,一支在绝境中被仇恨燃烧出最后一簇光焰的赵军。从赵嘉下令烧毁赵氏宗庙开始,代城的所有房屋都在熊熊大火中变成了一片焦土;所有没在混乱中死去的男女老幼,都拿起了长矛刀剑列队成军;所有的粮食财货牛羊猪鸡酒食衣物,都被搜罗出来,在城门内堆放成一座座小山,任人肥吃海喝尽情享用。只是没有人留意,三日三夜之间,赵嘉陡然变成了一个须发雪白满面血红的怪异老人。

第四日清晨,赵平接到了最后一道王命:清理全部成军人数,每个姓名都刻在城门外的城墙砖石上。两个时辰后,赵平禀报赵嘉:全部代军九万一千三百四十三人,每个人都将自己的姓名写上了南门外城墙。当赵嘉带着黑衣马队出城,要行最后的校军礼时,东西不足三里的代城城墙,已经全部变成了血染的砖石。所有的名字都是用鲜血写上去的,秋日的阳光下反射着晶晶闪烁的绛红色光芒,刺人眼目,摄人心魄。已经麻木的赵嘉,再次被最后一支赵军的这一出人意料之举深深震撼了。赵嘉没有继续校军礼,而是在血红的城墙下搭起了一方祭坛,对天,对地,对祖先,声泪俱下地禀报了赵人最后的壮举。最后,赵嘉大步走到了城门下的一方青石条前,抽出弯刀砍断了左手四根指头,板刷一般在青石条上写下了粗大鲜红的五个大字——华夏赵王嘉!那一刻,九万余人众静如山岳峡谷,没有哭泣,没有呐喊,一任秋风舒卷着猎猎旗帜……

“禀报代王,秦军开到了。”赵平的声音划破了寂静。

“上马列阵。赵军最后一战。”从未上过战场的赵嘉异乎寻常地平静。

遍野乌云在隆隆沉雷中压来了。

秦军开到代城郊野的时候,正当午后。出乎赵嘉意料的是,秦军没有立即攻杀,而是在代城南门外五里之地扎下了营垒。王贲派军使飞马抵达城下,用弩箭对赵军大阵射来了一封战书。战书云:“王贲拜告代王:赵秦同源。我秦军将士,素敬赵军。当此之时,更敬赵人死战之志。是故,秦军决意与赵代军对等一战。鉴于赵军有两万余妇孺老少,秦军以六万骑出战,不以强弩,不以援兵,不以偏师侧伏,全然对等搏杀。此战秦军若败,王贲决上书秦王,不再攻伐代赵之地;赵军若败,则赵人得从天下归一之大势,永不反秦。代王若以为可,王贲请约期而战。”

“明日清晨,生死一战。”

赵嘉没有丝毫犹豫,在城下立即批回了战书。若依古风尚在的战国军旅传统,远来之军约期而战,以逸待劳的守地之军便当后延几日,以利对方恢复,方算得真正公平。然则,赵嘉已经无暇如此气度了。赵代军迟战一日,仅有的存粮便耗得许多,陡长的士气杀心又陡然流失亦未可知。然则,从另一面说,赵军并未以以逸待劳之势立即对远道而来的秦军发动袭击,在战场法则已经将奇袭当做正当手段的战国之世,赵军此举堪称曾经傲视天下的大家风范。唯其如此,赵嘉毫无愧色,赵军毫无愧色。

“喏!”王贲再次回书,只有一个字。

次日清晨,秋阳刚刚爬上山头,凄厉的号角立即淹没了代城谷地。

这是两方奇特的军阵。赵代的九万余大军分为三大阵:中间大阵为火红的三万余骑兵,这是五年前燕代联军惨败后保留的最后一支真正的赵军飞骑,背负弓箭手持弯刀,显是今日代军之主力;骑兵大阵的中央最前方,是一方数百人的黑色方队,这是赵嘉亲自率领的黑衣军;右手大阵为同样火红的四万余步卒,一色的弯刀长矛,没有一张盾牌;左手一阵则全部是五颜六色的老弱妇幼,各式兵器混杂,队形大见松散。对面秦军,则是整肃异常的三个黑色骑兵方阵,清一色背负弓箭手持长剑的轻装骑士,除了衣甲颜色与兵器,轻装程度与赵军骑兵几乎没有差别。

“代王!敢请遣散老弱妇幼,我军可再少两万!”王贲遥遥高喊。

“也好。边阵后退入城。”赵嘉终于点头。

“不退!死战秦军——”老弱妇幼军爆发出一阵乱纷纷的呐喊。

王贲正欲喊话。赵平正欲下令。赵军骑步两大阵中曾经与秦军杀红过眼的老兵们不耐了,乱纷纷一阵怒吼咒骂,不待将令便挥舞着刀矛开始涌动冲杀,原本已经被仇恨绝望折磨得几近疯狂的将士们也顷刻间失去耐性,乱纷纷呐喊变为铺天盖地的呼啸呐喊,三大阵毫无队次呼应地潮水般扑向秦军。

在这短短瞬间,王贲厉声喝令:“左翼骑阵截开老弱妇幼!越快越好!中右两阵搭住赵军,且战且退!三里之后展开决战!起——”整肃的秦军骑兵大阵,立即飓风般发动了起来。左翼两万骑士大回旋拉开,在河谷原野展开成一个巨大的钳形,风驰电掣般掠过疯狂的赵军主力,锋锐无匹地楔进赵军主力与老弱妇幼边阵的接合部,另一支则包抄外部并导引出路;一阵强力砍杀,顿饭工夫便将两万余老弱妇幼从赵军的红色巨流的边缘硬生生切割开来,轰隆隆逼向代城城下。不可思议的是,赵军主力没有纠缠干预秦军,秦军左翼骑兵也没有在切开老弱妇幼之后脱身。眼看着疯狂冲杀的赵军主力追着秦军大杀大砍,秦军左翼没有从背后掩杀赵军,而只远远圈定赵军老弱妇幼,任其哭喊叫骂,只是决然不许冲出巨大的黑色弧线。

此刻,王贲的主力飞骑大是艰难。骑兵的特质,在于凌厉的攻杀。骑兵对骑兵,要做到且战且退,先便陷入了劣势被动。列位看官留意,历来骑兵对骑兵作战中的有意撤退(不是战败的无序逃跑),不能一味撒开马蹄飞驰,否则掩杀者完全可能冲垮撤退方的阵形梯次而导致真正的崩溃。目下之秦军面对具有丰厚骑战传统且决意死战的赵军,这种被冲垮崩溃的可能性危险性都更大。这便是王贲下令搭住赵军且战且退的原因所在。而要搭住赵军且战且退,其作战优势必然大打折扣,一时大有伤亡几乎难以避免。事实上,在左翼骑兵切断赵军边阵的顿饭辰光,秦军主力已经死伤了数千人马。

所幸赵军只有三万余骑兵,秦军主力除却左翼还有四万骑兵,依靠着整肃队形间的相互接应,总算没有被冲透大阵陷于真正崩溃。及至退出三里之外,王贲身边的一排牛角号急促凄厉地响彻河谷。随着凄厉的号角,秦军阵形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与赵军接触的后军(原本的前军)一声呐喊,闪电般全速飞驰两翼;前军(原本的后军)则在这片刻之间立即返身,展开成真正的冲杀队形呼啸着正面掩杀过来;及至两军杀作一团,飞撤两翼的原秦军前军主力则已经在外围从容整顿好了队形,又一个梯次呼啸着杀向了赵军。真正的大拼杀展开之后,秦军的应对又流水般发生了变化:原本由王贲亲自率领的前军主力接战赵军骑兵,原本与赵军骑兵搏杀的秦军后军,则脱身杀向了堪堪赶来的赵军步卒。

代城河谷不甚宽阔,黑红两方大军堪堪十万,大肆展开搏杀,双方都没有大回旋的余地,只能全力拼杀,直到一方完全倒下。其惨,其烈,堪称战国绝响。王贲素有小白起名号,说的便是每临战场倍加勇猛冷静。此刻,王贲已经不需要下达任何军令,只带着三百精锐的中军飞骑专一寻找赵嘉的黑衣马队。秦赵两方,皆相互知底。王贲知道,赵国君主的黑衣卫士历来都是剑士精华,人数不多却锋锐难当。然则,此等剑士却有一个极大缺陷,便是很少战场拼杀,缺乏大军战场之群体搏杀经验。而赵嘉本人,则生于赵国末世,适逢其父悼襄王非正道君主,赵嘉既没有过赵国王子的军旅阅历,更没有亲自上过战场,今日赵嘉亲自率领黑衣卫士做前军冲杀,除了死战之志,战力并不如何强大。王贲之所以要亲自应对赵嘉,并非看重其战力,而是明确的统帅心思:代王是赵人的最后一面旗帜,决然不能走脱!

“左前方,跟我来!”

终于,王贲在纷乱呼啸的万马军中发现了那支皂衣孝服的马队,看见了白发飘飘的赵嘉。王贲低吼一声,这支没有任何旗帜的马队飓风般卷了过去。

赵嘉马队自真正的大搏杀开始,不知如何竟与赵平的中军主力骑兵脱离了开来,莫名其妙地卷入了步卒边缘。黑衣卫士们忙于全力应对这从未经历过的成群结队的混乱拼杀,只要与秦军杀在一起便是,谁也无暇去权衡战场大局。一个多时辰的连番搏杀之后,黑衣卫士已经死伤过半,又因缺乏相互呼应,马队驰骋渐渐散乱起来。所幸靠近步军,这支红色海洋中唯一的一坨黑色分外显眼,一些老卒认出了是代王马队,立即蜂拥过来护卫,赵嘉马队便与赶来的步卒呼应着,又再度奋力冲杀起来。正当此时,王贲马队呼啸着扑来,两个回旋便搅散了已经乏力的红色步卒,将赵嘉马队围困在一个看似松散却又无法突围的大圈子里。

王贲一个手势,马队中一支冷箭飞出,准确无误地钉在了赵嘉战马的左前腿上。战马陡然嘶鸣人立,飘飘白发的赵嘉还没来得及呼喊一声便被掀翻在地。一骑火红的战马闪电般飞来,王贲就势一掠,已经将赵嘉掳到了马背之上。黑衣卫士们怒吼一声扑杀过来。秦军骑士早有应对,瞬间弓箭齐发,接着回旋冲杀,不到两个回合的反复,黑衣卫士悉数身首异处了……

暮色时分,这场空前惨烈的大搏杀终于结束了。

秦军将士们没有欢呼,静静地肃立在尸横遍野的战场,直到血红的太阳没进了苍茫群山。三日后,王贲给秦王的上书是:代王嘉被俘获,赵代军主力七万余人悉数战死;代城两万余老弱妇幼,在秦军守护下仍自杀过半,剩余人口已迁入邯郸;代城已经成为废墟,不能驻军;此战,秦军将士战死三万余,存活者人人带伤,已退入蓟城整军待命。

旬日之后,新任长史蒙毅赶到了蓟城。

蒙毅对全体将士宣读了秦王书命,褒扬了秦军将士对最后一支赵军的猛勇搏杀,赏赐了三车王酒,特许灭代将士痛饮三日。当夜,王贲设军宴为蒙毅洗尘,聚饮对谈间说及灭代之战,王贲心绪别有滋味,不禁一声沉甸甸的长叹。蒙毅笑道:“战场惨烈,古今皆同,将军当有武安君白起之豪气,何叹之有哉!”王贲摇头道:“对代之战,非大战也,却亡我三万余将士,贲身为大将,何能泰然处之?”蒙毅沉吟了片刻,轻轻叩案道:“将军言及于此,不妨坦然相告:对代军战法,朝臣原是多有议论,独秦王大为嘉许,将军无须上心也。”王贲道:“朝臣之议,无非责我为滥施仁义之宋襄公,何足道哉!”蒙毅笑道:“秦王之嘉许,将军不欲闻乎?”王贲道:“王若嘉许,当有王书。今无王书,王贲何能当真哉!”蒙毅哈哈大笑:“果然果然,秦王何料之准也!”说罢一招手,帐口肃立的一名书吏捧过来一支铜管,蒙毅挑开泥封抽出一卷羊皮纸展开,念诵道:“秦王特书:王贲对代之战,一举廓清北中国,其功大焉!贲之战场处置,至为得当,大彰秦军战场正道,大显华夏一统大道,各军各将殊堪效法!秦王政二十五年秋。”蒙毅读罢,双手捧到了王贲面前道,“如此王书,将军心下当安也。”王贲不禁连连拍案:“大哉秦王!大哉秦王也!力行战场正道,何愁天下不一!”蒙毅笑道:“然则,山东说秦,依旧虎狼口碑,不亦悲乎?”王贲慨然拍案:“蓬间雀喳喳骂词,何碍鲲鹏怒而飞哉!”

两人一阵大笑,一阵痛饮,又说起了后续事宜。

蒙毅转述了秦王之意:赵国之赵王迁业已被俘,囚禁于梁山;赵嘉抗秦虽失之酷烈,然终究有华夏大义,亦有赵人民心,不用押赴咸阳与亡国之君一道处置,可暂行拘押邯郸疗伤养息,若其心智恢复,日后可领代郡之地。王贲若无异议,可立即实施,秦王书命随后即到。王贲立刻申明,秦王如此处置大合代赵情势,他将妥善安置赵嘉拘押事宜。

言及军事,蒙毅向王贲知会了西北两边的战事进展:陇西对羌胡之战很是顺利,李信与翁仲率大军连续出击,已经聚歼羌胡主力大部,来春将继续追剿羌胡余部;北边九原战事尚未发作,然匈奴诸部已经汇聚阴山南麓,随时可能大肆南下。末了,蒙毅道:“秦王之意,将军须得有备:来春若九原军情告急,蒙恬将立即北上;灭齐战事,秦王还是想要将军南下领军。”王贲笑道:“灭国大战,尊兄向未出手。草原之战,王贲也从未尝试过。长史能否转告君上,蒙恬上将军依旧灭齐,王贲可就近开赴九原,与匈奴放手大杀一回!”蒙毅一边大笑一边摇头道:“兄弟之见,还是各安其所者好也!自错用李信灭楚,秦王便立定了戒除侥幸之心。家兄灭国,将军草原,各弃所长,两两试手,秦王还睡得着觉么?”

两人一阵大笑间,天色已经亮了。

五、松耶柏耶 住建共者客耶

一个冬天,齐国朝野乱得没了头绪。

秦国大军驻扎巨野泽畔不进不退不战不和,诱发了齐国多方势力的激荡摩擦。齐王田建虽无定见,然大体倾向于丞相后胜的“和秦”动议,却也是谁都知道的事实。唯田建之彷徨,使各方都看到了尚存争取齐王实施自家主张之希望,情势便愈发地盘根错节交互纠缠。高高在上而动摇不定的齐王之下,三股主流势力激烈地明争暗斗着。丞相后胜与历来奉行“和秦安齐”方略的田氏世族力量,一直在斡旋与蒙恬大军订立合约,以图最大限度地保存齐国社稷。诸多将军则与田氏王族中以孟尝君后裔田炐为轴心的抗秦派结合,主张防患于未然,立即进入举国抗秦,并在孟尝君旧日封地薛城聚结了一支五千人的门客义旅,声言效法赵人抗秦到底。流亡临淄的亡国世族群最是汹汹躁动,非但已经结成了六千人的抗秦义师,且不间断地汇聚王城广场请命,坚执请求齐王发回流民财货以助五国义师。如此三方力量之外,齐国民众也大起波澜。临淄以西不足百里的狄县,有没落世族子弟田儋、田横兄弟聚结民众自成万人义军,声言效法田单抗燕誓与齐国共存亡。若是寻常时期,此等纷纷擅自成军的状况,决然不能为国府所容。然则当此纷乱之时,成军各方皆大义凛然,全然不惧与官府抗争,各地官府自是不敢妄动。各方火急禀报临淄,丞相后胜又禀报齐王田建,君臣却都怕秦军未到便激发内乱而先自灭亡,只好派出密使多方斡旋,力图使各方相信王室,不要乱了大局。对聚集临淄的逃亡世族,齐王田建与领政的后胜一方也是投鼠忌器。最大的担心,是怕这些流亡者变成亡命之徒,铤而走险地行刺权臣或作乱临淄,其时临淄城内的数千军兵未必应对得了汹汹流民。于是也只能多方斡旋,一面答应斟酌发还流民财货,一面拖延时日设法驱逐这些恨秦又恨齐的祸根。如此一来,任何一方都仍旧在气昂昂行事,王室急书也好,丞相号令也好,都没了效用,国事法度全然失序,朝局乱成了一锅粥。

许是天意使然。此年齐国又逢冬旱,整个冬日未曾下得一场大雪,终日艳阳高照尘土飞扬,时有红霾黄霾笼罩临淄,动辄旬日不散。齐国本是天下方士渊薮,神秘诡异之学素有传统。遭逢如此天变,各式流言一时大起,纷纷预言齐国久享一隅之偏安康乐,而今必遭天谴,将有巨大劫难!流言弥漫,各地盗贼蜂拥而生,劫掠世族庄园封地事日日不断。朝野世族惶惶不安,一面纷纷聚结私兵靖乱,一面纷纷上书齐王坚请廓清乱民。后胜手忙脚乱,田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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