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同行,本来也有诸多事务需要磋商确定。苏秦一行略事安排,留下荆燕坐镇,便立即登车上马,辚辚来到黄歇府邸。
进得正厅,宴席已经安置妥当。黄歇本是刚刚从王宫办理出使诏书出来,便先对苏秦几人讲述了楚王对合纵的决心与期望,转述了楚王的八个字——全力促成,愿担重责。苏秦大为振奋,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地。如果说大殿朝会只是一种姿态,对黄歇的这八个字便是楚王真实的意愿了。楚为大国,又是受秦国伤害最深的国家,一旦加入,合纵便成功了一大半,苏秦如何不感到高兴?赵胜却是疑惑,瞪着一双大眼问:“这‘愿担重责’却待怎讲?六国合纵,职责不同么?”魏无忌却只是微笑不语。苏秦爽朗笑道:“公子一时懵懂而已。六国合纵,须得有大国做盟主。此事苏秦自有主张,只是尚未到商讨时机。待齐国底定后,此事便会水到渠成。此时先告诸位,苏秦必定处以公心,不使盟主之位成为合纵羁绊!”“好!”魏无忌拍案赞叹:“有先生公心,合纵必有大成!”
黄歇端起酒爵笑道:“噢呀,楚国受秦欺凌最甚了。我王之意,是愿多出兵出粮,可没有二心了。”四人一阵大笑,却听院中有人高声道:“好啊!聚酒行乐,竟无我份,岂有此理?”“噢呀,屈原兄!”黄歇一声笑叫,人已经到了廊下:“你不是进宫了么?”“进宫就不出来了?”屈原大袖飘飘,神采奕奕。
苏秦三人已经站起:“大司马酒中豪杰,来得正好!快请入座。”
屈原坐定,先与四人连干了三爵,方才撂下大爵,慨然一叹:“想不到啊,今日朝会竟是楚国振兴之转机!屈原谢过先生了。”苏秦微笑道:“大司马有好消息?”
屈原笑而不答,却又径自干了一爵,粗重的喘息了一声,显然在压制内心的兴奋:“楚国,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屈原,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却见他双眼潮湿,一拳砸在案上,大爵咣当落地!
苏秦也不细问,举爵慨然道:“来!为屈子耿耿情怀,干!”五爵相撞,一饮而尽。黄歇轻声问:“决断了?”
屈原轻轻点头:“你走之后,立即开始。”
“噢呀,了不得了……”黄歇也激动得喘息起来。
苏秦三人都没有插话。谁都能感觉到,楚国将要发生一场出人意料的变化!在战国大争之世,除了变法,还能有什么大事使人激动若此呢?如此一个广袤纵深的大国,若进行一场如同秦国那样的雷霆变法,天下格局又当如何?闪念之间,一阵风暴便不约而同的滚过三人的心田。苏秦默默的慨然叹息,魏无忌紧紧咬着嘴唇,赵胜愣怔怔的瞪着双眼。
“噢呀,都愣怔何来?我与屈兄并无密谈了。”黄歇一阵大笑:“来来来,还是说正事了,几时去齐国?”苏秦恍然笑道:“公子若无急务缠身,后日如何?”
“噢呀,一言为定,就后日了!”
“我已经派斥候探明,潍水正在枯水期,无须绕道……”魏无忌尚未说完,突闻府门马蹄如雨,众人惊愕间,荆燕已经大步匆匆而来:“禀报武信君并无忌公子:斥候急报,潍水突然暴涨,水流湍急,河道漫溢十余里!”“如何?”魏无忌骤然站起:“咄咄怪事!十月初冬,何来洪水?”
众人面面相观,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屈原沉吟道:“潍水上游在鲁国境内,有四条支流。当年楚齐争战,倒是都到上游峡谷堵过水,而后放水淹没河道,阻止对方军马。可目下,谁肯花此等力气?”
赵胜急迫道:“此事看来不简单,即使河水退了,十余里宽的烂泥塘,十天半月也过不了河的。”“能否绕路?”苏秦急问。
魏无忌面色阴沉:“绕路而行,只有北上宋国、魏国,再经薛国、鲁国到达临淄,加上转换关文,足足得磨上一个月。”“噢呀不行,宋国这个地头蛇恶气正盛,一定从中作梗!稍有麻烦,岂不阴沟里翻船了?”黄歇情知楚国与宋国交恶,实在是不放心这条路。苏秦思忖片刻,断然道:“就过潍!明日便出发。荆燕打前站,找几条渔船等候。”“我立刻便走!”荆燕一拱手便转身走了。
苏秦五人又商议了片刻,便也散了酒宴,各自分头准备去了。
三、壮士舍身兮潍水茫茫
樗里疾可是着急了,驿馆庭院的绿草竟被他踩出了一大片白地!
来临淄已经二十多天了,竟然见不上齐威王,急得他直骂“田因齐老枭!”每当他想拂袖而去,那个专门陪他的公子田文便会带来“我王病情好转,三两日可见上大夫。”可当他兴致勃勃的做好了准备,公子田文又会来说“我王病情发作,请上大夫稍待两日。”如此反复了几次,樗里疾也皮了。原本是着意赶到苏秦前边来临淄,就是要先稳住齐国,使苏秦的“六国合纵”少去一个重要支柱,变成瘸腿。可如今一耽搁,这“抢先一步”就变得毫无意义了。可要不见齐威王一面便走,又实在不妥,毕竟秦国现在要自己解困,是有求于齐国的。等在这里吧,又实在是着急。
今日,樗里疾又在庭院草地打圈子,竟是懒得再骂齐王老枭,慢悠悠踱步,慢悠悠思忖,倒是冷静了下来。对呀,这分明是那只老枭有意拖延,既不想放他走,又不想立即见。这只老枭意欲何为呢?对了,一定在等待苏秦一行!这只老枭要将秦国和“苏秦五国”都握在自己手里掂量一番,既要利用秦国压“苏秦五国”,又要利用“苏秦五国”压秦国,然后权衡取舍,使齐国从中谋到更大利益。呀,好一只狡黠的老枭!想到这里,樗里疾竟是不由自主的笑了:“鸟!你个田因齐,竟敢拿咱黑肥子作耍!咱就逗逗你这只老枭,没结果咱就不走,看你如何玩儿这场博戏?”
“上大夫啊,和谁说话呢?”一阵清朗的笑声在背后响起。
“反正啊,没和你这公子哥儿说话。”待樗里疾转过身来,却见一个英气勃勃的青年笑吟吟的走来。此人身材高大,散披长发,一身红色软甲,外罩一领大红绣金斗篷,左手一支阔身长剑,活生生一个战国剑士!樗里疾上下端详一番,揶揄笑道:“虽说象个剑士,到底富贵气忒重,少了布衣剑士的肃杀凛冽,倒象个荷花大少一般。”
来人不禁大笑:“樗里子啊,不管你如何骂,我还是没办法哟。”
“你田文没有办法,我有办法,怕甚来?”
“樗里子又要走?”田文目光骤然一闪。
“哼哼,你才要走呢。”樗里疾冷笑道:“我呀,吃不到猪肉也要守着,你齐国总得给一根猪骨头吧。”“恶人自怜嘛。”田文又是一阵大笑:“秦国威风八面,齐国敢得罪么?樗里子哪里是要一根骨头,分明是要囫囵吞下一口肥猪嘛。”“嘿嘿嘿,岂有此理?秦国可是没拔过齐国一根猪毛也。”
田文笑不可遏的点点头:“倒也是呢。哎,我说樗里子啊,我今日请老兄去市井一乐,如何啊?”樗里疾将鼓起的肚皮拍得“啪啪”响:“老也肥也,能与你等少年风流同乐?罢了罢了。”“哎——”田文神秘的笑笑:“临淄圣境,天下独一份,真不去?”
“那……”樗里疾眨眨秦人独有的细长三角眼:“嘿嘿,莫非是国王后宫不成?好!走吧。”也不罗嗦,跟着田文便走。到了驿馆门口,却见一辆宽大的篷车正等在门口,田文笑吟吟伸手做请,樗里疾便也不客气的坐了进去。田文跟着坐进,脚下一跺,篷车便放下前厢厚厚的垂帘,辚辚启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