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颍川郡西北部的肥美平原。颍川郡有山有水,汝水、颍水、洧水三条大水由西北向东南横贯全郡,颍水居中且水量最大。故此,帝国创立郡县制时,以颍水定名这片肥美的平原为颍川郡。西北的太室山,西南的鲁阳山,在颍川郡原野上如遥遥相望的一对兄弟长久地矗立着。十多年前,这里是韩国的故土,其肥美丰饶足与东北面的魏国大梁平原不相上下。川防决通漕渠整修之后,颍川农耕大见起色,今岁麦田长势显然较往年旺实了许多。麦田一见黄,农夫们便撒满了田畴,黄一片收一片,开始了算黄算割。
时当正午,艳阳高照。道边田间的农夫们,正在收割一片熟透了的麦田。一个年青的后生却是奇异,裸着黝黑的脊梁任凭大汗淋漓,只望着远处青苍苍的太室山咬牙发怔。旁边田垄一个奋力劳作的老人偶尔直起了腰身,看见后生愣怔不动,压低声道:“陈胜!掌工家老刚走,你小子便立木,小心受罚!”后生没有回头,恨声恨气砸过来几句话:“佣耕还卖命!又不是自家田畴,劳也白劳!”老人低声呵斥一句:“你小子闭嘴!不要命了!”说罢向四面遥遥打量一番,见田道无人,方喘着粗气高声道,“天正热,掌工家老不会来,我等树下歇歇了!”老人话未落点,麦浪中立起了一片草笠一片黝黑的脊梁,纷纷捞起挂在腰带上的白布用力抹着汗水,高声嚷嚷着渴死了,疲惫地奔向了田间大树下的井台。
“狗日的!若是自家田亩,今年一准好日子!”
“自家田亩?只怕下辈子也是做梦!”
“对对对,说也白说。”汩汩饮水的年青农夫们纷纷点头。
“后生们,少说两句不成么?”老人捧着水瓢低声呵斥。
“日后我富贵了,一定不忘你等!”那个叫做陈胜的后生突然喊了一句。
一片哄然笑声中,老人苦笑摇头:“做人佣耕,何富贵也?”
“你个小子要富了,我变狗!”有人高喊一声。
井台下又一阵哄笑嚷嚷:“中!你小子赶紧富贵,做我爹!”
老人没有笑,叹着气摇摇头:“陈胜这后生,疯了,疯了。”
“一群乌鹊,如何能知鸿鹄高飞之志哉!”那个陈胜冷冰冰一句。
农人们惊愕了,哭笑不得地纷纷摇头,认定这个口出狂言的后生当真疯了。
老人淡淡道:“都喝饱了,后晌还要赶活。那小子,教他自家做梦去。”
农人们苦笑着,有人提起喝空的大木桶开始摇动辘轳绞水,有人端起方才没顾得喝的大陶碗汩汩大饮,又从旁边竹筐里捞出一张面饼大啃。那个备受嘲笑的后生陈胜,则独自坐于一旁,谁也不睬,兀自出神。
正当此时,炎炎阳光下的田道上,走来了两个年青的黄衫人:一个又高又黑又瘦,一个又矮又白又胖,一个带剑,一个带伞,很难看出操业身份。井台下的农夫们一阵骚动,显然怕是雇主的掌工家老。老人却摇摇手道:“没事。不是掌工家老,是两个游学士子。”说话间两个黄衫人已经来到树下,白胖者向农人们一拱手笑道:“诸位父老,劳苦了。”神态谦恭又笑容满面。农人们纷纷拱手回应:“不劳不劳!先生劳苦哩!”老人起身一拱手道:“两位先生若不嫌农夫愚鲁,敢请歇息片刻。”黑瘦高挑者笑道:“农耕乃国家之本,何敢嫌弃农人父老。我等乃农家士子,正欲求教农事哩。”说罢两人在井台石板上坐了下来,连石板的尘土也没有去掸,显然不是精细讲究的文人士子。农夫们顿时没了拘谨,各就各位又自顾吃喝起来。老人一招手,一个后生两手端来两个大陶碗:“这是新井水,先生中不中?”两人一笑,立即一拱手接过了大陶碗,同声笑答:“新井水正好,清凉解渴。”说罢各自端起大碗一饮而尽。饮罢井水,黑瘦者打开随身皮囊,拿出一个草包打开笑道:“这是新郑酱肉,清晨买的,没馊。”旁边白胖者目光一扫人群便笑了:“差强一人一块。来,三老做里宰,分给兄弟们。”说罢捧起黑瘦者面前的草包,恭敬地交到了老人手中。老人宽厚歉意地笑了笑,一句话没说接下了。老人说声分肉,后生们便一个个从老人面前走过,人各一块,立即开始了大口撕啃。只有那个孤僻独坐的陈胜没有来领肉,目光依旧愣怔地遥望着远山。
“陈胜,肉!”有后生大喊了一声。
“多谢,不饿。”陈胜冷冰冰一句,没有回头。
“后生苦哩!先生莫怨他不知礼数。”老人歉意地笑了。
黑瘦者一拱手道:“这位兄弟有何苦情,老伯能否见告?”
“他呀,想房,想地,想富贵哩!”一人高声应答,众人窃窃哄笑。
“胡说!”老人呵斥一声,后生们悄悄地没了声息。老人转身一拱手道,“先生见笑了,方才陈胜两句狂话,后生们笑闹于他,非当真也。就实说,陈胜后生可怜也!耕田没了,庄院没了,父母没了,十五岁便做了孤苦佣耕,八年过去,而今连妻也还没娶哩!”
“如何?他没房子没地?”白胖黄衫者惊讶了。
“他没有谁又有了?我等都一样,能娶妻者没几个!”一个后生高声嚷嚷。
“大秦律法,每丁百亩耕田。如何能没了?”黑瘦黄衫者大皱眉头。
“一言难尽也!”老人长叹一声,“先生还是莫问的好,说不清。”
“老伯呵,”白胖黄衫者恭敬道,“我等农家士子,揣摩推究的正是农事,相烦说与我等。即或涉及官府,我等士子也当为民请命,上书郡守决之。”
“一言难尽也!”老人还是一声长叹,“说起来,法是好法,官是好官,皇帝也是好皇帝。可法也好,官也好,皇帝也好,管得了白昼,管不了黑夜呵。律法明令,每丁百亩耕田不假,但都叫人撬走了。没地了,只有给地主做佣耕,挣几个血汗钱过日子。就说陈胜后生,原先家道多好,自父母兄妹暴死,好端端二百亩肥田硬是被撬走了……命也!奈何?”
“老伯,何谓撬走?”黑瘦黄衫者目光炯炯。
“不说了不说了。”老人站起身大喊一声干活,径自走进麦田去了。
“不能说!”一个后生低声一句,也匆匆走了。
眼见农人们纷纷走进了麦田,黑白黄衫者沮丧地对望一眼,也站起身来,踽踽离开了井台。将近地头,突闻身旁麦田低声一句:“先生跟我来!”两人回头,只见一个身影正俯身田垄麦浪间快步而去。黑瘦者一点头,两人立即俯身飞步赶去。片刻之间,前行身影停在了一道废弃的干涸沟渠中,两人也跟着跳了下去。
“足下便是那个陈胜兄弟?”黑瘦者一拱手。
黝黑的光膀子后生一点头,低声急促道:“先生果能上书郡守?”
“能!”黑瘦黄衫者肃然点头。
“好!我说,我不怕!”陈胜胸脯急促地起伏着,“撬走民田的,不是官府,不是商贾,是韩国老世族!颍川郡有三个县,都曾经是老韩国丞相张氏的封地。韩国没了,张氏变成了大商,经年在老封地寻机买田,颍川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