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轰雷击顶,李信一个踉跄摇摇欲倒。章邯一个箭步扶住吼道:“李将军稳住!扭转战局要紧!”李信突然弹起,刹那间不可思议地冷静下来,厉声喝问道:“可知楚军兵力?”浴血骑士道:“老将军派我突围禀报,说楚军二十万上下!”倏忽之间,李信心头雪亮,楚军所有图谋都闪电般骤然清楚了。此刻他反倒特别冷静,连续发令道:“汝阴之战放弃!章邯将军整肃城下我军,骑兵改回,护持弓弩营立即占据大道,掩护我军后撤平舆!四万铁骑我自率领,立即向来路截杀楚军,接应蒙武部!”章邯点头领命,又急迫叮嘱道:“弓弩营大箭所剩不多,射出者一时无以收回,将军不能恋战!”李信说声知道,拔出长剑飞身上马一声长呼:“铁骑上马!随我杀——”
李信率四万铁骑东来接应蒙武,奔驰未及百余里天便亮了。
秋雾蒙蒙的曙色中,遥闻杀声弥天无边无际。李信铁骑军掠过一道山梁,便见山塬平野间黑压压云团涌动而来,其后灰黄色云团呼啸紧随。李信长剑一举,四万铁骑潮水般汹涌下山,分成两支展开,绕过黑压压云团,猛烈地插入黑黄连接部,向黄色云团压去……半个时辰的猛烈搏杀,李信铁骑军终于遏制住了楚军的追击浪潮而稍得喘息。但是,立马山头的李信遥望楚军旗帜阵形,却分明觉得楚军并没有后退之意,而是在整肃军马,显然要继续冲击秦军铁骑。此刻,李信的幕府马队已经于乱军中找到了蒙武马队。蒙武匆匆赶来,没有丝毫犹疑便劝李信撤军。蒙武遥指茫茫楚军,抹着脸颊伤口的血水汗水道:“这才是楚军主力!足足二十万!我军无备,又器械箭镞不全,不能恋战丧师,只有立即撤军!”李信心痛如刀绞,刚刚说得灭楚二字,便被素来持重的蒙武厉声打断:“此时何时?我军业已落入项燕圈套!将军宁全颜面,不思国家乎!”李信倏忽愣怔,突然一挥手道:“老将军说得对,撤军!步军先行,我率铁骑断后!”
直到蒙武步军匆匆西退百余里,李信铁骑才开始后撤。不料李信军堪堪开动,楚军立即呼啸着压了过来,紧紧咬住秦军不放,饶是秦军战马雄骏,始终也只相隔着两三里地而已。退到汝阴郊野,李信没有料到,情势已经再次起了变化。
原来,李信铁骑军开出后,汝阴城内的楚军全力杀出猛攻城外秦军。章邯顾忌弩箭锐减,尚需留作断后,下令器械营士卒改作步战士卒,与刚刚重新改回的两万余铁骑军结阵抵御,不求击溃楚军,只求自家根基站稳。双方僵持到午后,蒙武西撤大军赶到,正欲合兵一举歼灭出城楚军,楚军却又突然缩回了城内。蒙武严厉阻止了将士们攻城的请命,当即决断:整肃部伍,等候与李信军会合后,再交替断后退兵。与此同时,蒙武派军令司马飞书留守平舆的冯去疾,令其立即开出城外列阵,接应西撤大军并做第二轮次断后。及至李信军赶到汝阴,蒙武章邯等刚刚匆忙统计完伤亡情形,禀报给李信的数字是:一夜之间,秦军总计伤亡五万余,战马锐减三万余;城父蕲县的步军器械弓弩大部丢失,全军仅存章邯部连弩营,然最具杀伤力的大箭仅余五万上下了。
“如此退兵,痛杀我也!”李信第一次流泪了。
“此时不退,粮道被楚军截断,全军覆没!”蒙武第一次强横了。
“好。撤兵!我断后!”
“不能!将军身为统帅,要带全军回秦!断后轮次已经排定!”
乍闻在秦军中久违了的“全军回秦”四个字,李信突觉心头大恸,一声猛烈哽咽昏厥了过去。在秦孝公之后的秦军历史上,危难撤军的时刻是屈指可数的:胡伤攻阏与一次,长平之战后王龅攻赵国一次,郑安平降赵而秦军三万将士不从死战一次,吕不韦时期蒙骜遭信陵君合纵联军伏击一次,再加上李牧败秦的两次,百余年大战不足十次而已。每逢如此困境,激励秦军将士的誓言都是这四个字——全军回秦!而凡当此四字者,必是大败无疑,统帅则必是败军之将。李信本是豪气万丈的少壮将军,怀灭国雄心而来却陡然遭此莫名败绩,心何以堪?
……
终于,李信大军全面退兵了,然灾难并没有结束。
项燕从垓下秘密出兵的当夜,一鼓作气攻克了只有数万步军的城父蕲县两处壁垒,逼得蒙武军仓皇西撤。此战之胜,立地激励了楚军战心。项燕当机立断,立即下令全军追击。此时两军兵力对比,楚军已经大大居于优势了。当然,更重要者在于,李信大军已经是一支丢弃了秦军最具优势的重装备之后的轻装军了。轻装大军固然快捷,然对于装备简单而战心陡长的楚军,其优势几乎不复存在。此时起决定作用者,一定是兵力对比。项燕之大局权衡清楚非常,所以连续下令隐伏各地的楚军,务必一齐开出,对秦军大肆围攻追击。楚军二十万主力,则由项燕亲自居中督导,以项梁八千江东子弟兵为前锋,死死咬住李信大军紧迫不舍。无论秦军如何轮次断后,楚军都丝毫不减弱追杀攻势。
百余年之后,太史公之《史记·白起王翦列传》对楚军追击战的记述是:“荆人因随之,三日三夜不顿舍,大破李信军……”顿舍者,停顿也,舍弃也。三日三夜不顿舍者,三日三夜不停顿,紧迫不舍也。足见楚军反击之盛,亦足见秦军山倒之狼狈。
楚军一鼓作气追杀过陈城,项燕才下令终止,全军又撤回了平舆一线。
六、痛定思痛 嬴政王车连夜飞驰频阳
李信军大败的消息传到咸阳,秦国朝野窒息了。
秦王嬴政一把撕碎了军报一脚踢翻了书案,连连咆哮却又听不清骂辞。赵高吓得瑟瑟跪伏,生平第一次当场尿湿了衣裤。李斯蒙毅也是手足无措,既不知如何能使秦王平静下来,更不知如此发作的秦王还会做出何等可怕的事来。可是,李斯蒙毅没有料到的是,秦王的震怒咆哮越来越微弱,渐渐地没了声息,只靠在大柱上兀自涔涔冷汗。良久,秦王终于接过了赵高惶恐捧来的汗巾,抹了抹额头,嘶哑着声音撂下一句话:“两位善后,会同丞相。”猛然转身走了。
三日三夜,秦王嬴政一直没有走进书房,急件密件顿时堆积了十几张大案。李斯无奈,只有教蒙毅守在秦王书房应急,自己索性住进了丞相府,与王绾没日没夜地紧急处置败军事宜。蒙毅守在王书房寸步不离,担心秦王又无以得见;忧心父亲又不能违法探望,以致忧心忡忡,连饭也断了。一夜,赵高突然露面,蒙毅立即喝住了赵高,问秦王情形。赵高却苦兮兮皱着眉头,只说是来拿一件物事,而后惶恐低头,一句话也不说了。蒙毅自来不齿赵高,见状一脸厌烦地挥了挥手,赵高立即风一般去了。
第三日暮色时分,李斯匆匆回到了王城书房,对蒙毅叙说了与王绾共商的种种处置,又商议了几件急需处置的王族子弟败军贬黜事,两人这才疲惫地坐下来开始晚汤。蒙毅三日未食,与李斯第一次用饭,心绪显然舒缓了许多。晚汤后蒙毅敦促李斯回去歇息,李斯却连连摇手。于是,两人对坐煮茶,却又相对无语。
“败绩有数了?”良久,蒙毅低声问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