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青色巨石倏忽变成了三座通红透亮的火山,壮观绚烂得教人惊叹。
“激醋——”沟道高台上,一声沙哑吼喝响彻峡谷。
“最后通关,河渠令亲自号令!”村姑高兴得叫了起来。
嬴政凝神看去,只见沟道中急速推出了十几架云车,分别包围了三座火山;每架云车迅速爬上了一队赤膊壮汉,在车梯各层站定;与此同时,车下早已排好了十几队赤膊壮汉,一只只陶桶陶罐飞一般从壮汉们手中掠过,流水般递上云车;云车顶端的几名壮汉吼喝声声,将送来的陶罐高高举起,便有连绵不断的金黄醋流凌空泼上赤红透亮的火山;骤然之间,浓浓白烟直冲高天,白烟中一阵霹雳炸响,直是惊雷阵阵;霹雳炸响一起,云车上下的壮汉们立即整齐一律地举起一道盾牌,抵挡着不断迸出的片片火石,队伍却是丝毫不乱;渐渐地白烟散去,红亮的巨石竟变成了雪白的山丘!
“大木碎石——”
随着高台上一声喝令,几十支壮汉大队轰隆隆拥来,各抬一根粗大的渗水湿木,齐声喊着震天的号子,步兵冲城一般扑向沟道中心,一齐猛烈撞击雪白的山丘。不消十几撞,雪白的山头轰然坍塌,一片白尘烟雾顷刻弥漫了整个河谷。随着白雾腾起的,是峡谷中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山腰的小村姑高兴得大呼小叫手舞足蹈,只在嬴政身上连连捶打。嬴政不断挨着小村姑的拳头,脸上却笑得不亦乐乎。
“清理河道——”
随着沟道红旗摆动,喝令声又起。峡谷中的赤膊壮汉们全部撤出,沟道中却拥来大片黑压压人群,个个一身湿淋淋滴水的皮衣皮裤,一队队走向坍塌的白山。峡谷中处处响彻着工头们的呼喊:“搬石装车!小心烫伤!”
山腰的嬴政兴奋不已,索性坐在树下与老人攀谈起来。
老人说,秦王眼毒,看准了郑国这个神工!要不,泾水河渠三大难,任谁也没办法。嬴政问,甚叫三大难?老人说,当年李冰修都江堰,从秦国腹地选调了一大批工匠,其中便有老夫。老夫略懂治水,今日也高兴,便给将军摆摆这引泾三难。老人说,第一难在选准引水口。千里泾水在关中的流程,统共也就四百多里,在中山东面便并入了渭水。寻常水工选引水口,一定选那易于开凿的土塬地段,一图个水量大,二图个容易施工;可是果真那样办,修成了也是三五年渠口便坏,实在是一条废渠。李冰是天下大水工,都江堰第一好,便是选地选得好。郑国选这引泾水口,比李冰选都江堰还难,整整踏勘了三年,才选定了这座天造地设的中山!中山是石山,激流再冲刷也不会垮塌走形,一道三尺厚的铁板在龙口一卡,想要多大水便是多大水;更有一样好处,又隐秘又坚固,但有一营士兵守护,谁想坏了龙口,只怕连地方都找不到,纵然找到了地方,也很难摸上来,你说神不神?神!第二难,打通瓠口。将军也看了瓠口开石,这火烧、醋激、木撞的三连环之法,当真比公输般还神乎其技!更有一绝,由此得来大量的白石灰,还是亘古未闻的上好泥料,加进麻丝细沙砌起砖石,结实得泡在水里都不怕!你说神不神?神!第三难,便是那四百多里干渠了。开渠不难,难在过沙地、筑斗门、架渡槽、防渗漏、灌盐碱这五大关口。此中诀窍多多,老夫却是絮叨不来了,有朝一日,将军自己请教河渠令便了。
一番叙说,嬴政听得感喟不已。
直到逐客令废除,决意重上泾水河渠之时,嬴政内心都一直认定:泾水工程之所以十年无功,除了民力不足,一定是与吕不韦及郑国之间的种种纠葛有关。听老人说了这些难处,嬴政才蓦然悟到,这十年之期,原本便是该当的酝酿摸索之期,若没有这十年预备,他纵然能派出一百多万民力,只怕泾水河渠也未必能如此快速的变成天下佳水。
“老人家,你说这大渠几时能完工啊?”嬴政高兴得呵呵直笑。
“指定九月之前!”老人一拍胸脯,自信的神色仿佛自己便是河渠令。
“老人家,这泾水河渠,叫个甚名字好啊?”
“不用想,郑国渠!老百姓早这样叫了。”
嬴政大笑:“好好好!大功勒名,郑国渠!”
说话之间,暮色降临。王绾过来低声说,最好在河渠令幕府歇息一夜,明日再走。嬴政站起来一甩马鞭,不用,立即出山。转身又吩咐赵高,将随行所带的牛肉锅盔,全部给老人与小姐姐留下。老人与小村姑刚要推辞,赵高已经麻利地将两个大皮囊搁在了老人面前,说声老人家不客气,便一溜快步地追赶嬴政去了。老人村姑感慨唏嘘不已,一直追到山头,殷殷看着嬴政一行的背影消逝在茫茫山林。
三、法不可弃 民不可伤
嬴政一行出得中山背后的民工营地,正遇兼程赶来的蒙恬马队。嬴政没有多说,一挥手吩咐出山,连夜回到了咸阳。一进书房回廊,嬴政撂下马鞭一阵快捷利落地吩咐:“长史立即召大田令太仓令前来议事。蒙恬不用走,留下参酌。小高子快马赶赴泾水河渠,讨李斯一句回话:今夏赋税,该当如何处置?我去冷水冲洗一下,片刻便来书房。蒙恬等我。”
一连串说完,嬴政的身影已经拐过了通向浴房的长廊。
蒙恬独坐书房,看着侍女煮茶,心头总是一动一动地跳。
在秦国朝野的目光中,王翦、蒙恬、王绾、李斯是年青秦王的四根支柱,其中尤以蒙恬被朝野视为秦王腹心。王翦是显然的上将军人选,被秦王尊以师礼,是新朝骨干无疑。可王翦秉性厚重,又有三分恬淡,加以常在军营,所以很少与闻某些特异的机密大事。朝野看去,王翦便多了几分外臣意味。王绾执掌王室事务,是国君政务行止的直接操持者,自然也是最多与闻机密的枢要大臣。可是,王绾长于理事,见识谋略稍逊一筹,对秦王的实际影响力不大。更有一样,王绾执掌过于近王,有些特异的大事反倒不便出面,其斡旋伸展之力,自然便要差得些许。李斯出类拔萃,可新入秦国不久,又兼曾经是吕不韦门客舍人,正在奋力任事的淘洗之中,堪托重任而决断长策,一时却不太适宜与闻机密。只有蒙恬,论根基论才学论见识论胆魄论文武兼备,样样出色。甚至论功劳,目下的蒙恬也是以“急国难,息内乱”为朝野瞩目。而这两样,恰恰都是邦国危难的特异时刻的特异大事,事事密谋,处处历险,必得堪托生死者方得共事。譬如消解吕不韦权力这样的特异大事,谁都不好对吕不韦公然发难,只有蒙恬可担此重任。更有一处别人无法比拟,蒙恬是秦王嬴政的少年挚友,两小无猜,互相欣赏互相激励,说是心贴心也不为过。年青的秦王见事极快,决事做事雷厉风行,自然便有着才士不可避免的暴躁激烈。可是,秦王从来不屈士,对才学见识之士的尊崇朝野有目共睹。只有对蒙恬,秦王可以不高兴便有脸色,时不时还骂两句粗话。当然,蒙恬也不会因为年青秦王的脸色好坏而改变自己的见解,该争者蒙恬照争,该说者蒙恬照说。因由只有一个,自从蒙恬在大父蒙骜的病榻前自承“决意与他相始终”的那一日起,蒙恬的命运,甚至整个蒙氏家族的命运,便与嬴政的命运永远地不可分割地连在了一起。但遇大事,蒙恬不能违心,不能误事。
今日,蒙恬却犯难了。
赋税之事,是邦国第一要务。秦王方从泾水归来,一身风尘便提起此事,分明是秦王对今岁赋税刻刻在心。秦王在泾水不见李斯,回来后却立即派赵高飞马讨李斯主意,除了不想干扰正在紧急关头的李斯,分明便是秦王对今岁的赋税如何处置,心下尚没有定见。那么,蒙恬有定见么?也没有。蒙恬只明白一点,今岁赋税处置不当,秦国很可能发生真正的动荡,泾水河渠工程中途瓦解也未可知。
今岁赋税之特异,在于三处。
一则,荒年无收,秦国腹地庶民事实上无法完赋完税。二则,秦法不救灾,自然也不会在灾年免除赋税;以往些小零碎天灾,庶民以赋(工役)顶税,法令也是许可的;然则,今次天下跨年大旱,整个秦川与河西高原的北地、上郡几十个县都是几乎颗粒无收,庶民百余万已经大上泾水河渠,赋役顶税也在事实上成为不可能;也就是说,秦国法令所允许的消解荒年赋税的办法,已经没有了,除非再破秦法。三则,中原魏赵韩也是大旱跨年,三国早早都在去冬已经下令免除了今岁赋税,之后都汹汹然看着秦国;而秦国,在开春之后还没有关于今岁赋税的王令,对国人,对天下,分明都颇显难堪。
三难归一,轴心在秦法与实情大势的冲突。也就是说,要免除赋税,得再破秦法;不免除赋税,又违背民情大势;而这两者,又恰恰都是不能违背的要害所在。更有一层,年青的秦王嬴政与一班新锐干员,其立足之政略根基,正是坚持秦法而否定吕不韦的宽刑缓政。要免除赋税,岂不恰恰证明了《吕氏春秋》作为秦国政略长策的合理性?岂不恰恰证明了吕不韦宽政缓刑的必要性?假如秦王嬴政与一班新锐干员自己证明了这一点,先前问罪吕不韦的种种雄辩之辞,岂非荒诞之极?用老秦人的结实话说,自己扇自己耳巴子!可是,不这样做而执意坚守秦法,庶民汹汹,天下汹汹,秦王新政岂不是流于泡影?六国若借秦人怨声载道而打起吊民伐罪的旗号,重新合纵攻秦,秦国岂不大险?纵然老秦人宽厚守法,不怨不乱,可秦王嬴政与一班新锐未出函谷关便狠狠跌得一跤,刚刚立起的威望瞬息一落千丈,秦王新政举步维艰,秦国再度大出岂不是天下笑柄?
……
“蒙恬,想甚入神?”嬴政裹着大袍散着湿漉漉的长发走进书房。
“难!天下事,无出此难也!”蒙恬喟然一叹。
“天下事易,我等何用?”嬴政端起大碗温茶一口气咕咚咚饮下,大袖一抹嘴笑了。
“君上,你有对策了?”
“目下没有,总归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