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战大势一成,两市欲罢不能,便索性开了夜市鏖战。三日三夜,粮货价格竟半成半成的跌到了平价的两成,直是赔本送货!便在这个商家心头滴血的价口,双方整整咬住了一日一夜未动,谁也不跌不提的耗着。这当口撑的便是存货,谁在此时因无货而收市,谁就会血本无归!毕竟,商家跌价的真正图谋是撑到谷底猛然提价,而后十倍百倍的捞回,谁肯甘心在赔出血本之后不等回收便呜呼哀哉!
吕不韦敢打这场大商战,除了自身尚有些须本钱,便在于两座坚实的背后靠山:齐国田氏与赵国卓氏。早在老霖雨初起之时,吕不韦便未雨绸缪,派出西门老总事奔赴临淄,派出莫胡奔赴邯郸,分别与田氏家族与卓氏家族立好了协约:入秦货金暂欠,结市后利金两成!此时田单已逝,其爵位由长子一支承袭,其商事却由田单的一个颇有才气的庶子承袭,与吕不韦素来交好。赵国卓氏则是老卓原的次子执掌商事。两方接信都是哈哈大笑,二话不说便应承下来。商战一开,非但齐赵粮货络绎入秦,两方还分别联络了许多素有来往的胡商入秦,一并连牛羊六畜市也解决了。然齐赵毕竟路途遥远,尚商坊纵有自家商社也不能公然调货,撑到第四日眼看便有些乏力不济了。按照嬴柱的诏令,原本可以调动府库财货撑持,然则如此一来,这场商战在秦国朝野的地位便会大大降低,吕不韦的分量也会大减,更会引来日后无穷尽的吕氏是否假手国库变相赈灾以成私名的争辩,朝野信任何在?惟其如此,不到万不得已,吕不韦绝不会使秦国府卷入这场商战。
这日夜半,坐镇南市的吕不韦一番思谋,突然问得一句:“咸阳新庄存钱几多?”西门老总事张口便答:“饼金五万,秦半两六十万,列国钱三十万。”吕不韦目光大亮,一拳砸到案上:“全压上去!赌了!”西门老总事大惊:“开赌?先生失心疯了!”吕不韦哈哈大笑,低声耳语一阵,西门老总事不禁猛然拍掌:“好谋略!老朽也赌了!”
吕不韦立即召来官市丞秘密部署,连夜分头行事。天色拂晓时分,便有万千年轻力壮的老百姓涌进了尚商坊大市,清一色现金现钱买货,动辄便是一车半车,似乎人人都是大户人家子弟。其时商家买卖,买主但有个住处,赊帐便是常事,虽然最终绝大部分都能收回,老秦人更是一有钱便主动了账;但商家还是最喜欢现金现钱现了账,如此便有了对现钱交易的种种让利规矩。如今现钱买货者如潮涌来,纵不让利,想当场提价却是万万不能!依着古风,买主来时价若想当场猛提,便是“盗商”,买主非但可立时砸店杀商,同行还要指斥该商为害群之马!因了如此,六国大商们没高兴得顿饭时光便觉察出了异味,那接踵而来的买主黑压压堵在门前,关门不能,提价不能,现时转移粮货更不能,万般无奈只有硬撑。可眼见全部搬上店面的压仓存货流水般装车,谁个不汗流浃背心惊胆颤!到得午后时光,偌大尚商坊的存货便被哗啦叮当的金钱一扫而光,六国商人们尽皆铁青着脸色愣怔在当街,直觉天旋地转……
“公子公子,秦人有诈!”一个黄衣执事冲进尚商坊便嚷。
“快说!”软瘫在地的猗顿公子有如神助般跳了起来。
“秦人现金买货,都运进南市入了各家货棚!”
“晓得了!”猗顿公子长长地吁出一口粗气不禁咬牙切齿,“非秦人有诈,南市商人有诈!分明是小国商贾连手,雇了秦人现金清我!诸位说,是毋是!”
“有理!俺看还有秦国官市在后插手!”
“鸟!一群蚂蚁商也敢跟我等抗市,不中!”
“左右血本无归,公子只说如何整法!”
“中!俺等也来他个六国合纵,听盟主号令,掠他个空市!”
“听盟主号令!”尚商坊一声齐吼。
“好!蒙诸位信得猗顿氏,我便做了这只头鸟!”猗顿公子慨然拱手环礼一圈,“我之主张:不管秦国官市插毋插手,终究不会上到台面。只要秦国官府不疯,商战终归是商战。我等便以商战方略对之!目下第一回合,我等输了!然则还有第二第三回合,我等定然要赢!南市之法叫‘吞吐市战’,当年李悝在魏国施展过,使列国粮货洪水般流入魏市。此法根本,在于财力是毋是雄厚!我等尽天下大商,粮货没了钱财依然如山!诸位说,如何战法?”
“买空南市!回头提价!整!”
“彩——!”一声轰然喝彩,尚商坊顿时活了过来。
不说六国大商一夜忙碌,只说次日清晨连绵牛车马队从咸阳四门涌进了南市,却惊愕的发现南市的所有货棚都张挂出“上品上价 高平价一倍”的大布幡旗,一夜之间竟从平价的两成猛涨到平价以上两成,整整便是涨了二十成的高价,也是秦法许可的粮价最高点!石坊外的牛车马队不禁愕然徘徊相互观望举步不前。终于,一队牛车咣当咣当起步,义无返顾地驶进了高大的石坊。后面的牛车马队一阵彷徨,终于相继跟了上来,络绎不绝地进了南市。
正当秋高气爽之时,和煦明净宛如阳春的蓝天下,前所未有的零宗大买卖在咸阳南市喧嚣开来!各色买主接踵而至,各国金钱应有尽有,也是清一色的钱货两清车载马驮。因了南市终究是秦国官市直辖的治灾市,自这次开市便有入市者每次限量买粮货的法令,此后秦国官市虽则隐退,南市名义上成了小国商贾的货棚区,但其市易治灾的法度却始终未变。此法之下,买主便不能一次性大宗买货,而只能一车半车的小宗买。饶是如此,南市货棚也架不住这牛车马队连绵无尽的买粮装货,堪堪撑到夕阳将落,南市大小货棚与六畜大市除了满柜金钱,尽皆空荡荡了无一物!
秋月朦胧,南城墙下的官市大帐灯火通明。
官市丞汇总了账目,两手捧着简册瑟瑟颤抖着禀报:粮货全部售尽,一日得金二十三万八千,列国钱两百三十六万五千三百二十一枚,扣除粮货本金,获利足足六倍!官市吏员们正要应声欢呼,却见吕不韦脸色阴沉得秋霜一般,便不约而同地没了声气。
“诸位但说,南市该当如何应对?”吕不韦沉声问了一句。
“在下之见,经商获大利,买卖便好做!”官市丞昂昂挺胸高声道,“目下无非两路:其一,不与六国鸟商纠缠,用获利金钱出函谷关大进粮货,气死那班贼商!其二,再吞它一次,饿死那班贼商!这是秦国!他尚商坊还敢疯涨不成!”
“足下差矣!”西门老总事大摇白头,“六国商旅同气连枝,关外各市早已防秦,纵然出关也是一个价,第一策不可行。再吞么,力有不及。谁说六国商贾不敢在秦国涨价?你涨在先,人家涨在后,国府安能一事两理?金钱不济,第二策也不可行。”
“索性不理他。”一个老吏站了起来,“两市低价拉锯多日,左右秦人秋播也快完了,口粮冬货也差强够了。官市不理他,尚商坊要疯开高价,秦人只不买他粮货,他能奈何?挨到明年五月夏熟,他那陈粮敢不跌价!”
“不成不成。”西门老总事又是摇头,“自古粮货怕垄断 。此次商战之货,尽皆百姓日用之物,哪一日没有交易?农夫纵然有了种子与一两月口粮,咸阳市人如何度日?秦市没了粮货,咸阳国人便只能听任尚商坊宰割,立时便是危局。” 吕不韦面无表情地转了两圈一挥手道:“诸位散了,容我思谋一番。”
官市丞却没有走,过来低声问:“吕公,要么进宫,请发府库。”
“足下少安毋躁,五更进帐便是。”吕不韦一挥手便径自去了。
进得后帐,吕不韦默默啜茶思忖,突然便问:“尚商坊粮货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