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朦胧可见一个红色的高挑身影大步匆匆走来。“是肥义,没错儿!”赵雍目力极好,只一瞥便认准来人。“禀报君上,”丈许之遥,红色身影高亢的声音便传了过来:“齐国大举兴兵灭宋,派特使前来,约我共同起兵。”“禀报奉阳君了么?”赵肃侯淡淡的问。
“还没有。臣请君上先行定夺。”肥义拱手一礼,便低着头不再说话。
赵肃侯面色阴沉的踱着圈子,却是良久沉默。
“君父,肥义将军忠诚可嘉。”赵雍慷慨激昂:“军国大计,理当国君决断。”赵肃侯没有理睬儿子,回头对肥义道:“禀报奉阳君,听候定夺。”
“君上……”肥义看了看国君,终于没有说话,大步转身去了。
“君父,你要忍到国乱人散,方才罢休么?”赵雍面色涨红,几乎要喊起来。“住口!”赵肃侯一声呵斥,四周打量一番,低声道:“他统领大军十余年,又有上党 封地二百里,兵强马壮,财货殷实,不忍又能如何?”“君父勿忧,我有办法。”赵雍见父亲又要四面打量,大手一挥:“百步之内,断无一人。君父无须担心。”赵肃侯盯着这个英气勃勃的儿子,悠然一笑:“力道几何?”
“死士三百。”赵雍肃然挺身。
“三百人就想翻天?真有长进了,啊。”
“专诸刺僚,一身为公子光翻转乾坤,况我三百死士?!”
赵肃侯目光一闪,沉默良久,却转身径自走了。赵雍略一思忖,便跟着父亲进了晨雾蒙蒙的树林。当肥义来到奉阳君府邸时,晨雾已经消散,府门外正是车水马龙的当口。这奉阳君乃赵成侯的次子,赵肃侯的胞弟。赵成侯本有三个儿子,长子赵语,次子赵緤,三子赵城。赵成侯对三个儿子都很器重,每有亲出,便由长子留邯郸监国,两个小儿子随军征战。时间一长,次子三子便成了军中大将,赵语则时常执掌国政,顺理成章的做了太子。赵成侯死后,次子赵緤不服太子赵语,起兵夺权。赵语应对沉稳,联合三弟赵城打败了赵緤,赵緤便弃国逃亡到韩国去了。为了报答三弟,赵语将赵城封为奉阳君,封地扩大了两倍。由于赵语不太熟悉军事,赵国又多有征战,赵城便兼了上将军。几次胜仗,赵城的威望权势便渐渐膨胀了,赵城也渐渐的威风起来了。
秦国夺取了晋阳,赵城领兵救援,却差点儿做了秦军俘虏。赵城恼羞成怒,便要起倾国之兵与秦军决战!赵肃侯这回却出奇的固执,坚决不赞同与秦国硬拼。他当着全体大臣,将国君大印捧在手上说:“奉阳君若一意孤行,便请收下这传国金印,赵语当即隐退山野。”赵城大为尴尬,竟硬是给闷了回去。
从此后,这奉阳君却更是横行国中,不将赵肃侯放在眼里。许多大臣不满奉阳君的专横气焰,纷纷秘密上书,请赵肃侯“杀奉阳君以安赵氏”。赵肃侯非但不置可否,反而又将丞相权力交给了奉阳君,请奉阳君“开府号令,总摄国政”。如此一来,赵国便几乎成了奉阳君的天下。府邸整日间门庭若市冠带如云,赵城忙得不可开交。许多原先秘密上书的大臣眼看国君孱弱,也就顺势投奔到奉阳君门下,官位便纷纷晋升了。只有这个万骑将军肥义却是落落寡和,该如何便如何,依旧时常找国君禀报军情,官爵也就老是原地踏步了。
“噫!肥义也,稀客哟!”一个圆鼓鼓胖乎乎矮墩墩红亮亮的白发老头儿,眯缝着双眼,满脸堆笑的倚着门庭下的石柱,拉长声调惊叹着。肥义大步走上九级宽大的白玉台阶,淡淡道:“李舍人,肥义要见奉阳君。”这个李舍人,本是奉阳君的门客家臣,当时一般统称为舍人。李舍人多年追随奉阳君,很出过一些斡旋朝局的点子,自奉阳君得势,便晋升了府邸总管。中原“三晋”魏赵韩同俗,都将总管称为“家老”。近年以来,这李家老在邯郸红得发紫,大小官员无不敬畏三分,见面莫不打拱做礼连呼“家老大人”,还要眼疾手快的给门庭一口铜箱里搁点儿金贵物事进去,否则,你便得处处难堪。肥义是赵国大臣,不可能不知道奉阳君府邸的进门规矩,但却公然直呼“家老大人”为“李舍人”,如何不教这位炙手可热的李家老气上心头?虽则如此,李家老毕竟老辣,反倒拱手做礼笑道:“将军乃国家干城,自当要务在身。奉阳君正在竹林苑晨练,将军请了。”肥义二话没说,大袖一甩,径自进府去了。
奉阳君府邸已经由六进扩展为九进,府后还建了一座水面林苑。所谓竹林苑,却是第三进国政堂东边的一片竹木花草园囿,除了一大片青森森的翠竹,还养着一些珍禽异兽。奉阳君久在军旅,晨练原是寻常,肥义自然不去多想,便直奔竹林苑而来。晨雾尚未消散,静谧的竹林中忽然传来粗重的喘息与细长的呻吟……肥义突然觉得异常,立即停住脚步,略微思忖,肥义对着青森森的竹林拱手高声道:“万骑将军肥义,紧急晋见奉阳君,有军国大事禀报。”
但闻竹林中婆娑阵阵,传来粗重嘶哑的呵斥:“大胆肥义!私窥禁园,可知罪么?!”随着话音,薄雾中转出一个须发斑白威猛壮硕的汉子,浑身淌汗,竟只在腰间裹着一片斑斓虎皮,仿佛一个远古猎人!
“国家为上,臣不知罪。”肥义肃然拱手,低头不看面前的奇异景观。
“哼哼,赵国唯你肥义忠臣了?啊!”赤身“猎人”大喝:“来人!将肥义革去官爵,贬黜云中大营,罚做苦役!”雾气缭绕中遥闻呼喝之声,却是李家老领着一班武士上来,立即将肥义夺冠去服绑缚起来。肥义竟没有丝毫惊慌,只是狠狠盯了李家老一眼,微微冷笑了一声,便被不由分说的押走了。流散的晨雾中传来一阵哈哈大笑。一个带剑军吏匆匆走来:“启禀奉阳君,洛阳苏秦求见。”
“苏秦?苏秦是谁?”问话的虎皮“猎人”已经变成了衣冠整肃的奉阳君。李家老笑道:“臣想起来了,此人就是几年前说周说秦的那个游士,鬼谷子高足呢。天子赐王车,还拒绝了秦国的上卿高爵,名噪一时呢,只是,不知后来为何沉寂了?”
“噢?好呵!”奉阳君笑了:“如此名士,求之不得。见!”
“主君且慢。”李家老低声道:“容老臣探听明白,以防背后黄雀。”
“也好。弄清他究竟真心投奔,还是别有他图?”
“老臣明白。”圆圆的李家老一阵风似的随着雾气去了。
邯郸是苏秦的第一个目标。
方今天下,对秦国仇恨最深的莫过于魏楚赵韩四国。魏国是秦国的百年夙敌,楚国近年来受秦国欺侮最甚,韩国直接被秦国夺去了宜阳铁山,赵国丢了晋阳之后,便成为眼下受秦国威慑最为严重的中原国家。要在反秦大计上做文章,就要从这四国之中选择一个入手。苏秦做了反复权衡,魏国实力最强,但魏惠王君臣消沉颓废,想要他出头挑起反秦重担很难;楚国偏远,素来对中原狐疑,虽可能成为反秦主力,但却不适合做发起国;韩国太小,但有风吹草动都可能被秦国扼杀在摇篮。只有这个赵国,国力居中,民风剽悍善战,在中原六大战国中影响力仅仅次于魏齐两国。更重要的是,赵国在列国冲突中素来敢作敢当,国策比较稳定;前代赵成侯与目下赵肃侯都算得明智君主,善于决断权衡。凡此种种,都使苏秦毫不犹豫的直奔了赵国。
一路北上,苏秦对赵国的朝局已经了若指掌,便决意先行说动奉阳君,然后晋见国君。听说奉阳君有早起理政的习惯,他便赶在大清早前来晋见。一见那个圆呼呼满脸堆笑的家老,苏秦便知这是一个“人猫”,便很自然的向铜箱中丢进了三个有天子铭文的“洛阳王金”。家老立即对他肃然起敬,安排好他在暖房等候,便匆匆进去禀报了。
过得片刻,家老满脸堆笑的碎步出来:“先生,奉阳君紧急奉诏,进宫去了,特意转告先生,请先生明日晚上前来赐教。老朽当真惭愧也。”“家老言重了。苏秦明晚再来便是。”
回到客寓,苏秦思量今日所遇,觉得大有蹊跷。权倾一国如奉阳君者,天下无出其右。此公有清晨独处园囿的嗜好,赵肃侯岂能不知?奉阳君紧急奉诏云云,肯定是托词不见而已;然却又“特意转告”明晚“赐教”,又分明是想见他。一推一拉,仅仅是一种小权谋吗?似乎是,又似乎不仅仅是。大挫重生,苏秦已经对“顺势持己”有了新的感悟,对于权力场的波诡云谲鱼龙混杂也有了一种登高鸟瞰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