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钰心中一惊。他猛然后撤,腰身重重撞上案台,而这一动作竟是掀翻了砚台,上好的墨尽数淌在地上,淡淡的墨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虽然这声响不大,但足以让殿外候着的明德不由得心中一惊,连忙问道:“陛下可是发生了什么?”
沈钰深吸一口气,佯作出平安无事道:“无妨,不过是朕打翻了茶杯。公公退去吧。”
明德伴他长大,虽知此事有疑,却又不得抗旨道:“是。”
“你究竟是何人?”
沈钰不知道这人为何使他心绪纷繁,甚至尚且不知应当从何处理。他干脆提剑横在青年白皙的脖颈之上,一步步向前走去,直至对方背脊抵墙,退无可退。
青年不动声色,任由他横着剑,甚至自己还向前靠拢几寸。刀剑不长眼,鲜血沿着剑身滑落,在地上敲出一片血花。
“你应当识我,”他一把抓紧剑刃,任由掌心的血顺着手臂滑下,“你说过要我来寻你,你应当知我姓名。”青年步步紧逼,一句接一句,手中并无刀枪剑刃,却硬生生逼得沈钰连连后退几步。
“对不起,我好像来晚了。”他忽然垂下眼睛,眼角微微发红,看起来竟有些委屈,“……可是我受了伤,疗伤花费了些时间,又不能满身是伤地来见你。”
沈钰一怔,手里依然握着剑,却不知道究竟是该刺过去,还是就此放下。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不知所措的。
想来他沈钰自出生以来,也不过寻常人一个。幼年跟怜宫主一同生活了六年,怜宫主爱风花雪月爱月下吟诗,要她被关在那一亩三分地的红墙深宫之中是绝无可能的,何况当年姑苏十三宫上上下下,掌门和长老们都反对这门亲事。
她却扔下一句“此生非沈峰不嫁”就背着她的剑一个人偷偷下山,跟随老皇帝,愿意随他入宫生活。
大婚那天,柔软红绸铺满了整个皇宫,大红轿子里铺上厚实柔软的地毯,宽阔又舒适,摆上了一桌鲜嫩欲滴的蔬果与糕点。
他的心上人由他亲自背进轿子,他则策马慢慢沿街走在车队前方,鞭炮枪鸣,举国欢庆,那是一场东梁自开国以来最为盛大的婚礼。
深宫女子不可习武,老皇帝深知他的阿怜舍不得剑,干脆就在众多大臣的反对声中,为心上人打破了这上千年的陈规,只许怜宫主一人习武。
直到沈钰诞生,江怜为了寻觅个清静,不愿让自己的孩子参与储君之争,便带着他离开白玉京,返回十三宫住了下来。
但怜宫主还是死了。十三宫被魔教寻仇,江怜就死在三年前的江湖仇杀之中。
当年的沈钰不过十三岁,只因为前一日没有认真练剑而和母亲大吵一架。彼时他仍是年少气盛的世家少主,剑法也不练了,跑到万神山庄疯玩了一晚,彻夜未归。十三宫被屠了满门时,他虽然逃过一劫,却也从此与江怜阴阳永隔。
甚至连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从风光无限的世家少主到落魄潦倒的世家少主,只需要短短一天一夜。
十三宫被毁得只剩下断壁残垣,沈钰清晨踏着朝霞回十三宫,却只见琼枝浑身是血,忍着眼泪从藏身的酒窖里跑出来,手里紧紧攥着象征十三宫宫主身份的玉戒指。她将玉戒指交给沈钰,却见沈钰头也不回地去了当铺。
琼枝微愣,随即反应过来。
那枚翡翠玉戒即便再价值连城,又有何用?十三宫既毁,他甚至没有足够多的铜钱为江怜买一个棺材。
他只在怜宫主身边得到过爱,在皇宫中摸爬滚打出了一身坚硬盔甲,见过比鸩毒更险恶的人心,也自以为刀枪不入,他舍弃了感情,也就没什么东西能伤到他。
尽管对他而言仍旧犹如昨日,却也不再像幼时渴望回到儿时,幻想着再见怜宫主一面。那些事儿已经过去,谁也无法挽回,现在却有一个人,拥抱着他说他来晚了,道了一声“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和谁说的,沈钰不知道。但他知道,那个人绝不会是他。
手里的长剑却隐隐发烫起来,沈钰险些连剑都握不住。
青年干脆夺去了他手里的剑,丢在了地上,双手捧着他的指骨,细心捂在掌心里暖着,直到对方的指尖在他的手心中逐渐变热柔软起来。
沈钰不知应该说些什么,他习惯了在朝堂之上居高胜寒,在新旧党派的唇枪舌剑中应付自如。
捧高他的人在朝廷中不胜枚举,而私下里结党营私的也大有人在。沈钰知道怎么做,也知道怎么做好,他做得很好,一连踏上皇帝位。
他没有亲人和朋友,也没想过和谁有牵连羁绊。他兼济天下,视国为己任,分外清明。
这没什么不好。
沈钰轻轻抽回了手,不为所动:“夜里风凉,阁下还是早些归家为好。”
“你在这里,我就不会走。”叶轻云道。
沈钰低笑一声:“多亏阁下的福。我本不信这世上是有妖魔鬼怪的。”
“骗人。”叶轻云轻声说,目光淡淡望着眼前的少年君主,“你说的这些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沈钰这辈子最受不了被人这样看着,曾经的怜宫主也如同眼前的青年,总爱笑眼温润地瞧着他,哪怕什么也不说。
“那我问你,你要如实作答,”沈钰转身,往木榻上一坐,模样骄傲又带了点孩子气,仿佛他此时坐着的不是一把寻常的木榻,而是他的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