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灯前、雨中、伞下
鹤渊一袭白衣,腰佩长刀,独自来到天宫中的钧天宫。大火过后,钧天宫被重新修建,然而工期却依旧赶不及万仙宴的召开。
原则上来说,监工这类琐事本不应由鹤渊执行,但万仙宴就在七日之后,鹤渊接到天帝明确的旨意后,只好动身赶到外殿,临时担起监工的职责,检查进度。
鹤渊一忙起来,便是一连好几天,都没来得及见上叶轻云一面。他本来没觉出什么不对劲,直到他发现叶轻云已经很多天没有主动去找他,而是一直赖在渡鸦的青莲宫中足不出户,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徒弟的沉默。
鹤渊无奈叹了一口气。鹤渊自认为成长至今日,任何事他都能淡然处之,唯独碰上叶轻云,他就有些不知所措。
但也因此,鹤渊才发现在这段师徒关系中,他始终处于被动的位置上,尽管是他开启的这段关系,主动者却一直都是叶轻云。
“你们吵架啦?”生莲往自个儿嘴里喂了一块蜜饯,翘着脚坐在月宫的宫顶之上,手边搁了一大盘肉干蜜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那只小蝴蝶还会和你吵架?我还以为只要你指东边,他就绝不往西边去哩。”
鹤渊三两下跳上宫顶的一角,踏过红瓦,在生莲的身边坐下:“没吵架,也没你说的那么严重,”鹤渊抿了抿唇,莫名地心虚起来,“……可能也算是吵架吧,单方面的。”
生莲瞥他一眼,“本以为鹤仙君身为仙首,就是无所不能的,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嘛。任何事都有因果,有了前因,自然就有后果。”
“你说的这些,我怎会不知道?我只是不知道怎样回应他,”鹤渊沉默了一会,眼中却是显而易见的茫然,他望向远方的青翠山脉,轻声说:“若说看不懂,那才是糊弄小孩的。我大他几百岁,算是年长者,我说的话自然在他心中分量极重,我做的事自然会影响他日后的做事风格。他与我待久了,自然会依赖我,可依赖就是依赖,换一个人替代我的位置,他也会依赖那个人。”
“依赖……和喜欢,爱,这样的字眼儿,应该是不同的吧?”
生莲嘴里塞满蜜饯,还从储物戒中变戏法般拿出来了一坛佳酿,看起来倒是忙活得很,“可是换个人,那个人还会像你那样,把他无时无刻地带在身边么,还会耐心地教他读书习字么?他之所以依赖你,不就是因为你给了他很多安全感嘛。”
“安全感可是很重要的哦。对于小孩子来说,没有安全感就意味着得不到安眠,比如没有稳定的食物来源,没有爹娘的跟随和陪伴,没有柔软的床榻和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被子。”
生莲吃完最后一块蜜饯,舔了舔唇,打了一声饱嗝。
他拍了拍鹤渊的肩膀,“天塌下来,不也还有你这个师父顶着么?这就是安全感呀。即使明天世界就会被洪水暴雨毁灭又怎样?只要你在,那孩子就会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生莲笑眯眯地看着鹤渊:“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依我所看,那孩子满心都是你,哪怕在河边随意捡块鹅卵石,骗他说这是上好的玉石,他大概也是会信的。”
男孩松开手,外袍垂落在地,生莲望向远处的群山,淡淡接着道:“因为这块‘玉石’,是你送给他的,因此不同于世间的任何玉石,任何石头。这份价值既是你附加在鹅卵石上的,也只有你才能给予它。”
生莲把瓷盘还给鹤渊,起身立于红瓦之上,足尖发力从月宫的宫顶上随风掠去,轻巧落地。他转过身昂首看着鹤渊,唇角噙笑,姿态轻盈地跃动在群楼之中,不至片刻就已经消失不见踪影。
鹤渊坐在红瓦之间,一直等到太阳星君驾车驶过月宫,与太阴星君交替职责,天宫的琉璃瓦被日光浸染成赤金色,底下喧闹纷纷离去,鹤渊结束监工,起身走向升仙楼。
当年欺辱他的那个黄脸婆早已半截身埋黄土,染上顽疾,病卧榻上。
许是今日的日光温暖,那黄脸婆子倚靠在竹藤椅上,皮肤皱如枯树,神情恬静,早已没了当年的那股子尖酸刻薄的劲儿。鹤渊经过她时不曾回头,径直走向升仙楼的天梯。
他的身后却颤巍巍传来一声凄凄笑声,鹤渊的脚步一顿,却听那黄脸婆音色低哑,含混不清说:“……早年侍奉九天娘娘,却一朝被降罪困于这座土楼之中。我这一生,何其荒唐?他人之罪,何故罚于我身?”
鹤渊猛地转身,下意识道:“你说什么?”
那黄脸婆子却嘶哑笑着,微睁开眸,眼珠失神浑浊,不偏不倚地落在鹤渊身上。
“小崽子,即便你如今手握滔天权势又如何?不过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小野种罢了,”黄脸婆缓缓沙哑道,眼中流露出冰冷的怨毒,“一条从出生便被天帝施以枷锁,亲自养大的野犬,真以为自己混得像模像样,便算得上是个玩意儿了?”
她的头倚在藤椅的一侧,声音虚软,目眦尽裂:“这世间无人期待过你的降生,可你为何偏偏降临于世,以至于连累我被至高神降下惩罚。只是活着……便如此、艰辛。”
半晌过去,她的头一歪,面目狰狞,就这么去了。鹤渊无声地看着她,几步走上前,指尖探向她的鼻息,却无任何气息。她的鼻息已断,含冤离世,死不瞑目。
“你说的没错,我有娘生没娘养,既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鹤渊耸了耸肩,心底隐隐浮出一个猜测,笑起来的模样倒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只是有一点,你还是错了。这世间尚且还有一人在等我回去,为我掌灯,而你才是真正的病入膏肓,药石无医。倘若有一日我死于非命,至少还有一人能够证明我来过这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