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渊抬起手指了指湖中间的假山黄土,那里犹如一座孤僻渺小的岛屿,山石草木旁伫立着一块石碑。
他沉默片刻,轻声道:“陈子道死后,我在他的墓旁建起一座木屋,守墓尽孝三年。在人间的三年弹指一挥,对于天宫而言,我不过消失了三天。后来离开之前,我放了一把火,把那间木屋烧了个干净。”
鹤渊跪坐在龟壳之上,指尖摩挲着壳上雾湿的野花,这些野石蒜生长在龟壳之上,以弱小的生灵之姿附生于这只巨大的旋龟。
旋龟生,它们生;旋龟亡,它们的生命也像落叶般飘散。
叶轻云抿了抿唇:“薄弱如石蒜,却也有着它们自己独有的生存之道。”
鹤渊笑笑。他的目光望向远方,水墨般的眸子清冷而寡淡,叶轻云忽然觉得眼前之人的生命也如枯黄的落叶般随时都可能消散。
叶轻云抬起眸,远处天水一色,被山风吹落的桂花偶尔飘零在湖面上起起伏伏,身旁的鹤渊没有说话,安静地看着湖上景色。叶轻云犹豫了一下,伸出一只手覆在鹤渊的手背。
鹤渊微愣。
孩子的手并不算大,温热柔软,无法遮住鹤渊的手,只能勉强覆住一半。
“鹤玄子大人,”叶轻云的声音沙哑,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清越,“不要消失呀。”
山雾飘浮在湖水之上,远方的景物难以看清。初日的光穿透身旁的雾气,四周犹如身临仙境,一股潮湿的腥土气扑面而来。
旋龟载着一人一妖,在湖中心漂泊。虫声细鸣,庭中的惠兰多年无人照料,早已枯萎。
“不会消失的。”鹤渊笑了一声,探出指尖反手握住叶轻云的手指,“就像野花有自己的生存之道,我也会找到我的生存之道……那条只属于鹤渊的生存之道。”
“鹤渊仙长,一切都拜托您了。我听闻钟山的那位烛大人,被囚禁在法阵中已有百年,若您能将其平安带回,荒凉了百年的钟山大概也能寻回曾经的生机盎然。”旋龟抬起头,声音传入鹤渊耳中,它并没有说话,声音却来自四面八方。
鹤渊点了点头。
旋龟低鸣一声,在湖心亭旁停靠。鹤渊披着雪色外袍从龟壳上起身跳下,脚底踩着悠长的木桥。
叶轻云坐在龟壳上,指尖搭在鹤渊伸来的手掌中,被那人用力握住,借力跳下来时恰好踩在一块深青色苔藓上。
叶轻云脚底一滑,半栽进鹤渊的怀中。
萦绕在鼻尖的是少年身上寡淡却不可忽视的檀香。清冽,冷淡,但又无时不在,无法忽略。
叶轻云喉结微滚,身体僵硬得不知道手脚该放在哪里。
鹤渊握着他那被细雨濡湿的肩头,暖意从鹤渊的掌心下滋生,逐渐变得炽热,连带着衣物都干燥了许多。
一旁的玄龟注视了许久,突然开口:
“鹤玄子大人,您真是个古怪的天人呢。天人与妖族向来水火不容,鹤玄子大人的身旁却跟着一只蝶妖。”
鹤渊一怔。
玄龟俯首,以示尊敬:“鹤玄子大人虽是天人,却和我曾亲眼所见的那些天人全然不同。不过,这也正是我向大人寻求帮助的原因。”
偌大的龟身渐渐没入水中,不到一炷香的工夫,湖面再度恢复了平静。
“这也是仙术么?”叶轻云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拍开鹤渊的手,穿着木屐后退了两步,踩在木桥上发出来清脆响声。
“想学的话,我以后教你。”鹤渊垂下手,转身向桥外走去,“我去拜访一位仙君,你就在万神山庄等我回来,我不在时苏主事会照顾你。”
叶轻云忽然小跑两步,一把拽住鹤渊的衣袂,浑身微僵,姿态生疏却强硬,“我随你一起。你大可放心,我不是你的累赘,也不用你另外分出神来保护我。”
鹤渊看了他一会。雪白干净的袖子被孩子拽得皱巴巴,他虽然什么都没说,却在那孩子的眸中看出了一丝异端。
化丹期的妖并不少见,青丘国的狐狸山上一抓一大把,但极少有蝶虫达到这一境界。鹤渊自从跟随在天帝身边,就一直亲眼看着人间,充当着一个旁观者。
叶轻云并不依赖他,鹤渊自认为时至今日的生存经验足以他应付任何场面,可他有时却猜不出叶轻云的所思所想。
少年的黑眸清澈见底,脸色微红,他并不擅长主动挑起话题,多数沉默,时而又对外人充满敌意和警惕。
鹤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子,或者准确说是抓着袖子的那只手。
小孩的手掌已经变回正常的色泽,也没有先前那骇人的深紫。少年的指骨发力显得指尖泛起冷白,他把柔软的袖子揉在一起,仿佛鹤渊不答应,他就不肯松手。
倒是难得一瞥的少年心性。
鹤渊在心底微叹。不是他不愿意带上叶轻云,而是因为他要拜访的那位年轻神明,性格过于清高孤僻,极为暴躁,崇尚武力,却非常厌恶妖族。
鹤渊眸光寡淡,从储物戒中取出一件雪衣,俯身披在叶轻云的身上。雪衣不知由何编织而成,在鹤渊的手中显得轻盈如鲛绡,瞬息间就和叶轻云的红衣融为一体。倘若只是凡人肉眼,是难以察觉这件外袍的。
“这件蚕衣是高阶附体仙器,是天宫中养育的仙蚕吐丝,再由天宫仙人徒手编织而成。是曾经一次万仙宴上,天宫的掌权者赐给我的奖赏。我天生仙力圆满,用不着这种附体仙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