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且将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人生若能一路欢歌,到底也不枉桐花万里。
他便真流连于这烟花地不去了,与伶人妓女相来相往。不是他自绝与上,甘于“下流”。事实上,我也从不觉得柳永的词是下流的俚俗,相反自有一种才子的放荡不羁,豁达明艳的境界。严有翼《艺苑雌黄》评柳词曰:“大概非羁旅穷愁之词,则闺门淫蝶之语。”这话太难听。叵耐严有翼自假清高,我倒不见他有片言只句被人传诵。
无论道学家们怎么诋毁,也无法改变柳永是北宋一大词家的事实。他的地位是超然的。他承李煜余绪,注重抒发个人真切细微的感受,而境界更广大;他大量创作慢词,彻底改变了以往小令一统天下的局面。
柳永以前,慢词总共不过十余首,而他一人就创作了一百三十二首。他将赋法移植入词,故其抒情词往往具有一定的叙事色彩。《雨霖铃》就像一曲长亭送别的独幕剧,事中有人,情由事生,后来的秦观、周邦彦亦多用此法而变化之。他对后世词坛有深邃悠远的影响。纪昀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倍加推崇:“诗当学杜诗,词当学柳词。”真是令人快意的赞誉。
我觉得柳词愈是风花雪月,愈见得情谊深长,也不用刻意去追求境界辽阔高远,因为柳永的胸襟比之寻常男人已是霁光月明了,词自然是堂庑特大。
那些酸腐文人平日泡秦楼楚馆的不少,多半是闻香下马,摸黑上床。下了床不要说是有真情意,在别的地界见到,能装做不认识,不语带讥讽就不错了。妓女只是男人的玩物,是一些下贱的女人,甚至连人也不是,只是物品,和骡马同列。
最恨,是古时的男子不懂得尊重女人。《诗经》里一篇又一篇的弃妇诗叫人不忍卒读。寻常女子,颜老色衰,尚被负心的夫君休下堂去;至于妓女,更是低贱。戏文里,薄幸男子功成名就后背弃曾经捐助他们妓女的故事更是屡见不鲜,而为妓女舍弃功名的却只有柳七。
“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柳永对妓女的爱,换来了妓女的真情与崇拜。在妓女的心中,能见上柳永一面,自己的名字能被他叫一声,使柳永为自己填词一首,即便立即死去,也心甘情愿。
平时,谁肯真心的为她们写下一字半句?女子无才便是德,她们才是真正的过客,一腔的苦无法倾诉,生命结束就结束了。所以若有一个人,天生敏感,绝顶聪明,博学多才,妙解音律,肯低下心来,听她们的哀曲,是几世求得的福分?这个人,老天派来了,他就是柳永。
“惟本色英雄方能到此,是飘零儿女莫问人家。”这一联赠柳七正好。他是真性情的好男儿。他的词大多是为妓女作的,他用词来歌颂她们,把她们比作梅花,芙蓉,海棠。女子都是娇媚的,都需要有人怜惜与疼爱。不是柳郎才高,而是柳郎心低,他肯低下身来俯就这些女子,他肯看她们心上的伤痕,对她们的爱是发自内心的,纯洁而不染烟尘的;他肯用一阕清词,一句温言博红颜一笑,甚至于将妓女从倡与文人出仕相提并论。他对女子的感情稀贵而真诚,即使隔了千年看去,仍是脉脉动人。
他字里行间流露出的真性情,直直戳中封建伪道学的痛处。所以柳永一生为人所忌,皇帝不喜欢他,朝臣抑压他,士人排挤他。即便他词中滴落出的情感如金似玉,也依然为礼教所不容。
晚年的柳永落魄潦倒,身无分文,但他的死却是轰轰烈烈,荡气回肠。相传柳永死时,“葬资竟无所出”,妓女们集资安葬了他。此后,每逢清明,都有歌妓舞妓载酒于柳永墓前,祭奠他,时人谓之“吊柳会”,也叫“上风流冢”。渐渐形成一种风俗,没有入“吊柳会”、上“风流冢”者,甚至不敢到乐游原上踏青。这种风俗一直持续到宋室南渡。后人有诗题柳永墓云: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是柳永笔下流传千古的名句,深情宛然可绘。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获得尊重是每个人的情感渴求。草色烟光残照里,我若遇上柳七,也会备下清酒佳肴,共他浅斟低吟。不会让他一人把栏杆拍遍,感叹无言谁会凭阑意。
应该不会有这样的机会。现在有妓女而没有青楼文化,有嫖客而没有柳七,很多事早已变得麻木索然。
人生若只如初见 正文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晏小山是我喜欢的词人。那种喜欢是豆蔻梢头初见的心悦相知,羞涩懵懂却真实。那时刚从唐诗中缓过劲来,投身宋词。一如是刚在浓春见惯了万花争艳,长调读起来便觉得冗长,小令恰好如出水芙蓉一样清丽可人,叫新读的人一见清新,再见倾心。
他和他的父亲晏殊,都是小令的坚持者。宋初的词坛,风气未开,作者尚少,还很寂寞。自晏殊崛起,喜作小令,流风所及,影响甚大。自小山之后,便是柳永的长调渐入江湖,小令日衰,写得好的更少。我观小山以后的人,少有人将小令写出“长烟落日孤城闭”的悲凉,“碧云天,黄叶地”的萧壮,少有人写出“红杏枝头春意闹”清丽,也绝少有人写出“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的感伤。
小山之后,是小令的消亡。晏几道是一段年华的谢幕人。少年时父亲正高居相位,烈火烹油鲜花著锦的好富贵,对他来说不是梦,而是活生生的现实。也曾诗文博富贵,恩荫入仕,一阕词引得龙心大悦,做了清贵的官。
后来,父亲死了,应了一句古话:“树倒猢狲散。”那些猢狲们都散了,去攀附新的树,世事改变了,人事翻新了,独他不愿醒来。是词人的浪漫本心,宁愿和李煜一样,放纵自己沉溺在南唐旧梦里。
变成一个终身生活在回忆里的人。
小山词中多酒,多梦,如果抽去了“酒”,小山词会黯淡失色太多。读他的词就像是朦胧微醺时行在回忆的路上,步步流光溢彩,可是酒醒后回望来时路,却只有四个字——悲辛无荆
《小山词》中我最爱他那首《鹧鸪天》,当中那三句“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是引我读宋词的始作俑者。如今仍能遥遥忆起,年少时读到这阕词的心悸神摇,似杨柳舞春风。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 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晏几道《鹧鸪天》
没有几个多愁的,细致的,婉约的,多情的女子能抗拒这首词,假装浪漫的话就更不能。有一种毒,名婉约,能让人甘心含笑而死。
醉颜,是撩人的红,抚着,感觉温暖滑腻,手颤了,酥麻入心。
娇颜,冰肌,眸凝春水。
爱情,在他的手掌之中解冻,涓涓潺潺。
公子,为你一舞如何?当年在沈公子家初见……
是的,他记得她的舞姿。
她低了头,舒了舒水袖,抬头,曲了腰身,嘴角,笑意缠绵。依稀仍是当年模样。
颤,巍危如桃花临水。
她的舞引他入迷。他痴痴地看,想起当年沈、陈二人家中欢歌饮宴的情形。小莲、小鸿、小萍、小云或歌或舞,风姿各别。但有一样是相同的,她们未曾对他有过怠慢。或许是她们不敢,她们的身份卑微,而他,虽然家道没落了,依旧是相国公子,主人的上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