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正是安徽省各地人民公社掀起“农业学大寨”高潮的时候,开始了对农村集镇的管制,本来就地处偏僻的小岗人,到板桥和小溪河赶集也遭到了严格的控制,已经严格到每队每集只准三个人去集市,这给小岗人的生活带来极大的困难。自留地先是被没收,后来每人只许有五厘,就那丁点儿地,地里种什么、种多少,也受到限制。小岗人不得不各找活路,有的就悄悄搞起了家庭副业。搞副业,大多数人家也喂不起猪,只能喂鸡。那时是:“红芋干是主粮,鸡屁股成银行”,小岗人就指望能到集市上卖几个鸡蛋, 换回点油盐酱醋的零用钱。谁知学大寨后,喂鸡也被严格规定,每户只许喂一只两只,超过就会被“充公”;鸡蛋也只准自己吃,严禁拿到集上卖。当时的小岗人抵触情绪特别大,为帮助小岗人“学大寨”,公社人保组张组长亲自带队,领着一个由十八个干部参加的工作组,进驻小岗。
那时的小岗只有十九户人家,除一户单身汉,每户便摊到了一个工作组成员。张组长进村就说了狠话:“你们小岗再走资本主义道路不行了,往后我们要左手牵着你们的鼻子,右手拿着无产阶级的刀、无产阶级的枪、无产阶级的鞭子,非把你们赶到社会主义道路上不可!”
结果,十八个工作组成员在小岗村翻江倒海地折腾了一年,没把小岗人“赶到社会主义道路”上,反倒粮食大减产,出去要饭的人更多了。
这以后,公社又把供销社主任、信用社主任、粮站站长和煤建公司经理派进来,这些都是有权有钱的主儿,但他们来了却没给小岗人带来一点儿实际好处,依然是“割资本主义尾巴”,一样的挑动群众斗群众,最后,人心斗散了,土地斗荒了,社员斗得更穷了,集体的财产斗空了。
当时小岗生产队队长严立忠,只因讲了一句“现在小岗村全队收的粮食还不如我家从前一家收的多”——其实他讲的是句实话,却被工作组五花大绑捆起来拉到公社开会批斗。
严立忠被五花大绑捆走的时候,严宏昌感到了极度的绝望。
随后发生的一件事,对他的打击更大,已有身孕的妻子段永霞,在外出讨饭时被警察抓到,强行遣送回家。为了这个家,为了未来的孩子,他终于下定了决心,选择了出走。
走的那天,他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了心中的疼痛,强忍着,才没让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流出来。走到村头时,心里发了誓:这一辈子,就是亡命天涯,也不再当农民!
他在余山的一个建筑工地上打工时,传来了喜得贵子的消息。这给他漂泊的生活平添了不少欣慰。按照严家的辈份,这一代应该是“德”字辈,妻子段永霞却破了祖上的规矩,说:“生他的时候,孩子爸在余山干活,就叫‘严余山’吧!”
严宏昌听说后,只觉得有一股烫人的热流,猛地从心间柔软处掠过,他很是感动。从孩子的名字上,他不光感受到一种牵挂,还清楚地知道了,妻子默认了他的这种选择,宁愿一个人留在村里苦熬苦拼,也支持他别再回头,就在外面闯荡。余山!——给了他人生第一份可以自由自在的、人模人样的工作!
一辈子不再当农民(4)
严宏昌算了算,一九七三年出生的严余山,和他一个属性,都属牛。严余山生下来时,把段永霞吓了一跳:“浑身就是些皮和骨头,细细的腿,弯曲着,盘错着,活像是一个蛤蟆。”因为先天性营养不良,儿子的肚皮跟塑料膜一样薄,几乎看得清里面的五脏六腑。但严宏昌却认定:这是个好兆头!
“严家一下有了两头牛,要是将来再来一头,严家就‘犇’(奔)起来了!”
他先是去当壮工,卖劳力,在石门山抬大土、码石头,边干边看边钻研,很快被提升为技术工人,学会了识图和绘图,接着就当上了“包工头”,在管店、临淮关、县硅厂承接工程。再后来,越干,越心灵手巧;工程,也越接越大,揽下了蚌埠铁路分局、凤阳县矿管局、县法院和县民劳局的一些工程项目。
人虽离开了小岗,严宏昌的心却时时牵挂着家里,也牵挂着村里的乡亲们。就在他愤而出走之后,和严宏昌一样,也是小溪河中学毕业的严金昌,被推选为小岗生产队的队长。
当了队长的严金昌,眼看着小岗人每到冬闲或是春荒,都要成群结队跑到外面讨饭,就决心干出一个样子来。但是,不行呀。他虽说是队长,队里种啥庄稼,怎样种,还是县里公社下来的“农业学大寨”工作组在当家,他也只有吹哨子下田的权力。小岗明明塘坝少,水利条件差,工作组却硬是要小岗人种水稻,结果落得个光种不收。不能再指望种田了,只有打别的主意,严金昌就起早贪黑,在荒岗上栽上十多棵柿子树,又省吃俭用养了三只羊和一头老母猪,还在自家分到的四分五厘大的小菜园子里种上了生姜、辣椒、大葱,这样一年忙下来,竟有了*百块钱的收入。看上去收入不少,可他是一个九口之家呀,一家人要吃,要喝,要穿,要戴,还要供几个孩子上学,那点钱也仅够维持最低的生活水平,可以不再出去讨饭了,谁知他却因为个人的家庭副业收入超出了集体的收入,被工作组定为“资产阶级暴发户”,撤了队长的职务不说,还被拉到大队和公社批判了三四场,并被罚去“强劳”(指强制劳动)。
严金昌不服,他说:“你们光见鱼喝水,不看鳃里漏。”他把全家九口人的花销一笔一笔算给工作组听。没人听他的申辩。当时的政治口号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房前屋后可以长荒草,绝不允许种出一葱一蒜来,他严金昌不是“贼胆”太大了么!
严金昌的队长职务被撸后,工作组任命关友德接任。关友德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他既不要自留地,也不曾养猪喂鸡,赤贫如洗,年年就靠唱“莲花落”四处乞讨为生。工作组却表扬他是全队的“无产阶级典型”。
严金昌气愤地说:“就我一家人不讨饭,还定成了‘暴发户’,往后家家户户全喝西北风,就都成‘无产阶级’了!”
其实,批判严金昌,这是“杀猴给鸡看”。因为小岗村偷偷摸摸在搞家庭副业的,大有人在:严俊昌和严学昌都弹得一手好棉花;严立学、*、严凤鳌全是炸馓子、磨豆腐的高手;严家太逮鱼摸虾那是远近闻名的;韩国云、关友申早就被大家唤作“小石匠”和“小炉匠”;严美昌和严立华则凭着拉二胡、唱小曲卖艺就可养家糊口。现在,这些人一个个噤若寒蝉,都不敢再干了。
一辈子不再当农民(5)
工作组说:“无产者,就该一无所有!”
小岗人不服气,有的赌气说:“我们啥都是社里的、队里的,长在嘴巴里的牙,总是自个的!”
工作组立刻纠正道:“牙也不是你的,想拔就拔!”
严宏昌听到村里的这些故事,越发为自己的出走感到侥幸。当然,他也发现,自打安徽省委被改组,万里成了省委第一书记,农业学大寨那一套被丢开了,特别是随着省委《六条》的下达,小岗生产队有了自己的自主权,还开始实行了“分组作业、以产计工”,小岗人的日子好过多了。
眼看着小岗人刚过了一个喜庆的一九七八年的春节,三月旱象便悄然而至。五六月,正是小麦需要灌浆的时候,连刮了十天干热风,温度一下上升到摄氏三十四度。早稻正待扬花呢,又刮了半个多月的西南风,气温就停留在了四十到四十二度下不来。八月,旱情便开始笼罩安徽全境。及至九月,百年不遇的大旱在持续了六个月之后,就将所有的沟塘围堰都蒸得干涸了,大别山区五大水库全处于死库容以下,新安江、清弋江、秋浦河相继断流,偌大的一条淮河,也眼见就要枯竭。田野上一派肃杀之状,不时会发现有麻雀、野兔甚至老鳖渴死在路上。
老书记王光宇在为我们回忆那段艰难岁月时,虽事隔三十年,却依然满脸惊悚。他说,当时他刚出访日本归来,一点不敢耽搁就投入抗旱。他站在嘉山县明东公社的山岗上,看到一大片长势良好的春玉米刚刚出穗,却在高温袭击下枯焦了,由金黄色变成了霜白色,他不禁落下了眼泪。他说:“从未见旱得这么厉害,巢湖都干了,可以走汽车了。”
小岗村本就在“江淮屋脊”之上,平日便严重缺水,现在大秋作物成片枯死,远看还好像是青绿色,用手指一捏尽成粉末。田地龟裂,麦子点不下去;晚稻因为没水更无法插秧。很快,人畜用水也变得十分危急了。
严宏昌震惊了。
还让他意外的是,这时家里悄悄给他递来个口信,说梨园公社党委书记张明楼,正在到处打听他的地址,已经知道他正在县城的轧花厂承包工程,这两天就要到工地来找他。
他当然清楚,农民进城,一直就被看做是“盲流”。承包工程,更是非法的,被称作是“黑包工”。公社书记亲自出面,准没有好事,只能说明问题的严重。
他心慌意乱地躲了几天,让张明楼扑了空。
可是,紧接着,家里又带话过来,生产队将他每月缴队里的十五元,涨到了四十元。只隔几天,又涨到一百元。他猜想,这还是公社书记在起作用,使出这一招,也是在“逼”他回村。
他自打离开小岗,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回去;他这是哑巴吃秤砣,铁了心,发誓一辈子不再当“社员”,除非把他五花大绑硬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