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地,她就能跟着妈一起做衣裳了。到了上中学二年的时候,她已经不满足妈那些旧样子了,而是自己琢磨一些新样子。一九七三年的前前后后,虽然人们的衣服样子简单而普通,做衣服的料子和颜色也很单调,但草花对衣服的理解真的是常人不及的。她能把人们在商店里买回来的衣服,只几剪子,就改成不一样的感觉,她也能自己设计出一些既新鲜,又不太出格的样子,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愿意找她裁衣服样子、改旧衣服。
离五十块还差好几块,草花就想,对不住大伙了,我只有这个法子了。
这一个秋天、又一个冬天,有好多村里的人来找草花做活、改活,草花因为心情不好,用草花妈的话说,是“病了”,就都推了。以往草花帮村里女人们做活,也有人偷着要塞点钱给草花的,可是草花坚决不收,一次都没收过。乡里乡亲的,动动手,就要人家钱,好意思吗?可是现在,情况特殊了。草花想,把这一段压的活都帮着做了,如果有人给钱,就要了吧,这样,五十块就能凑上了。想到这个,草花的脸先就红了,可是为了去省城,只好先不要这个脸了。
于是,春节前后的这些天,草花就开始主动去那些曾经被自己推了活的人家,帮他们裁衣服、改衣服。第一家给钱的时候,草花的脸红透了,一边在心里骂着自己,一边把钱收了。然后是下一家。这样,少了有一毛的,多了有五毛的,还有八毛的。没几天,草花就凑够了五十块。
春节也就过去了。
还有一件让草花犯难的事,一九七八年的春天,农民社员外出,特别是到省城这样的大地方,是要带生产队开的介绍信的,以证明身分,不然会让城里人当做“盲流”给抓起来。草花犹豫了几天,决定先到张队长家去探探路,正好张队长的老婆也曾找过她,让她帮着做衣服。草花去的那天,张队长去了大队开会,不在家。草花就一边做活,一边跟队长老婆套家常。队长家有一台旧缝纫机,蜜蜂牌的,上海货。草花把缝纫机使得飞转,做了两件新衣,改了四件旧衣,还把几个孩子该缝补的衣服都弄完了,忙了大半天。在队长老婆不住地夸奖草花的手艺的时候,草花就像是随意地说起,要去县城走一趟,听说那里的一个服装厂在办一个培训班,学做衣服,她想去试试,要是能报上名进了班,可以有些长进。
队长老婆说,这是好事啊,你有这样的手艺,正应该去学学。没准就留在服装厂当工人了呢。
草花说,那我倒是没敢想。不过,去县里报名是要生产队推荐的,就是说要开一张介绍信,证明是生产队同意去的。
队长老婆说,这有什么,你这样的不推荐还推荐谁啊?介绍信开一张就行了。
草花就说,那等队长回来了,你帮我说说。
队长老婆说,还等他干什么?今天开完了会,肯定又是喝酒,晚上能不能回来还说不准呢。你等着。
队长老婆说着,冲草花眨眨眼睛,起身到炕上的大柜子里伸手摸着,摸出两张介绍信,往草花面前一伸说,是不是这个?
草花接过一看,还真是两张空白介绍信,上面盖着“清水河生产队”的红印。她高兴地说,对对,就是这个。可是,上面没写字啊?
队长老婆笑着说,你这丫头,这么灵,这会又笨了。别看我不识字,可我明白这个,你拿上一张,自己把要写的写上,不就行了。
草花犹豫着说,这,能行吗?
队长老婆说,行。我说行就行。拿着吧。
草花就拿到了介绍信。
过了十五,草花就想走了。因为大姐带孩子来住了几天,就又耽误了些日子,眼看着正月就过了。临行前的几天,她帮着妈把猪圈起了,把衣服洗了,把水缸挑满了水,把窖里的白菜倒了垛,把下面掏空了的柴火垛改了堆,又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在二月二的早上,她在天还没透亮的时候就起来,拿上自己早就准备好的简单的行李,在贴身的兜里揣上了那五十块钱,早早地出了村,过了吊桥,上了公路。这时候草花妈和草花爸还在睡着,丝毫没有想到他们的三丫头悄悄地开始了在清水河人看来是惊天动地的行程。
草花连二英子也没告诉,就这样一个人,在晨曦微露的时候,走在了去公社的路上。
恋曲1976 二二(1)
而在省城,楚一凡和慕容欣蕊,和全国几百万个年轻人一样,怀着新鲜、刺激又有点忐忑的心情,走进了陌生、简陋但却庄严的考场。楚一凡顺利地、欣蕊则有些艰难地完成了考试,两个人回家等消息。春节过后,就在草花为了去省城而做着准备的时候,楚一凡拿到了录取通知——如慕容言所愿,楚一凡考上了慕容言任教的那所省城全国重点大学的中文系。而慕容欣蕊,则以距最低线七分之差的成绩落榜了。
欣蕊一点都不难过。她安慰父母说,我天生学习不好,就是考上了,也是遭罪的事。还不如好好地工作,挣钱。说完了就扔了所有的书和复习题,找两个要好的姐妹疯玩去了。
慕容言叹口气说,女孩家,也只能这样了。宋美秋的心思,则在女儿的终身大事上。她不无担忧地说,真是不幸被我言中了,欣蕊没考上大学,和一凡的事,恐怕就不好说了。慕容言说,这种事,就只能顺其自然了。老楚和黄怡,倒不会因为欣蕊没考上大学而反悔,他们不是那样的人。我还是担心一凡,怕委屈了这孩子。宋美秋说,委屈不委屈的,倒谈不上,咱们欣蕊虽然学习不太好,但是平心而论,你说,要是嫁了人,是不是个好媳妇?慕容言笑说,是,跟你一样。体贴人是没得说,可是做家务,怕是还要锻炼上一阵子。宋美秋说,谁都不是天生就会的。慕容言嘱咐她说,你别去跟黄怡主动提这个事,要提也是让他们先提,看看他们是个什么想法。宋美秋叹了一声,不再说话。
慕容言和宋美秋的担心其实多余了。楚家的两个人,高兴了一阵子后,并没有忘记慕容言当时说过的,一切给高考让路,儿女的婚事,等高考之后再说的话。而且这个话,一定要尽早说,不能让慕容家担心或者有顾虑,不能让人家说楚家的儿子考上了大学,脸就变了。楚雄飞和黄怡两个人分了工,分头行动。
在两家聚会庆祝的第二天,楚雄飞就打电话把欣蕊叫到自己办公室,长谈了一次,他想弄清楚欣蕊到底对什么感兴趣,好再给她换一个合适的工作。可是谈了半天也不得要领,欣蕊说,如果让她自己选,她还真是想不起有什么最感兴趣的。她说,要不,楚叔,你接触多,见识也广,你给我想想你能办到的,看看我有没有什么感兴趣的。
楚雄飞觉得这办法也还可行,就开始一样一样的想,他给欣蕊想了一大堆选择,包括大单位的会计、大商店的收款员、电车公司的调度、国营大厂的资料员或者工会的干事、派出所的户籍员、幼儿园的老师、电话局的接线员——对于欣蕊这个年龄的姑娘来说,都是不错的工作,可是欣蕊还是轻轻地摇着头。楚雄飞说,欣蕊呀,你可真是让叔叔犯愁了。我说的这些,比如幼儿园的老师,我可以把你办到省政府的幼儿园,那是全市最好的幼儿园了。
欣蕊说,楚叔,大家都说我冷面,不爱笑,你看,我像是个能成天跟孩子玩在一起的人吗?楚雄飞笑说,是说你冷艳,不是冷面。欣蕊突然叫了一声说,咦?楚叔,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那天我去省宾馆找我爸,他在那里开学术会议。我倒是喜欢那样的环境,一切都是整齐的,洁净的,还安静。我想去当服务员,又不用费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