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外交的陈友仁考虑到在武汉聚集着约50艘外国海军舰艇而武汉政府的部队正往北开拔,所以作为革命政府所在地的武汉极易受到外国武力或蒋介石(也可能两者联合起来)的攻击。这将从后方破坏整个北伐。因此,陈友仁虽然赞成收回租界,但认为须做好谨慎的外交工作,要保证不干涉外国侨民的居留和贸易,使列强没有诉诸武力的借口。
鲍罗廷认为这个问题也许应该暂时搁置起来,等北伐军推翻北京军阀政府之后,对外国租界及其他特权问题在全国范围内一揽子解决。
宋庆龄主张采取迅速的、战术性的行动。她的论点是:革命将取得全国性的军事胜利,这一点不仅中国人民、世界各国也都已看到,因此列强将避免同中国直接冲突,这样的冲突对它们有百害而无一利。而且列强之间也有意见不一和利益矛盾的地方。虽然它们都不喜欢武汉政府,它们对武汉政府的态度、对其前途的看法以及当前各自利益受到直接威胁的程度却不相同,因而中国对它们的态度也应有所区别。在武汉,应该只收回英租界,而法租界和日租界则暂时都不去动它。我们的行动越快,英国人就越是来不及同其他国家协调政策。这样做,武汉革命基地和北伐都不会有迫在眉睫的危险。她的看法后为大家所接受并迅速付诸实现,同时由陈友仁负责进行有关的外交工作。
章克还谈到,宋庆龄曾敦促陈友仁,要把群众运动(特别是工农运动)看作他进行外交努力的可靠基础。
现在来简单地介绍一下陈友仁。
这位小个子、黑皮肤、戴眼镜、留短髭、活泼机智、曾在伦敦上学的律师,是很奇特、很复杂的人物。他是爱国的中国人、中国的外交部长,却不懂中文。他生在英属西印度群岛的特立尼达,有中国和非洲血统。他痛恨对殖民地人民的歧视和压迫。当了短时间的律师后,他成为一位战斗的新闻工作者,用十分尖刻的英文文字为中国说话。像其他许多海外华侨一样,他一直是孙中山的支持者。在北京主编英文《京报》时,他被独裁者袁世凯逮捕,几乎丧命。他写的东西说理明快、用字简洁,反映了他曾从事法律和新闻工作的经历。作为外交家,他倾向于过多地依靠个人的辩才。章克所说宋庆龄劝告陈友仁的话同她当时自己思想上的变化是一致的。
起初,她曾认为知识分子(特别是在外国受过现代化教育的人)是促使中国变化的最活跃的力量。在那个时期,她不可能重视群众运动。现在,在积累了过去几年风风雨雨的经验之后,她正在完成一次十分重大的转变,从对穷苦人的同情变为对群众的信任,并最后产生与群众完全打成一片的自我意识。
正是劳动人民,他们在国民革命军胜利的基础上收回了两处英租界,并且他们的精神和力量是如此充足,以至使英国不得不接受这一事实并在实际上向武汉政府表示一定程度的承认。
这样,双边会谈就成为可能。在2、3月间,武汉政府外交部长陈友仁与英国高级外交官欧文·圣克莱尔·奥马利交换了照会。中方承认并保持英人在前租界内居住和经商的正常权利。这丝毫无损于收回租界一举的划时代意义——中国人民的意志最终战胜了帝国主义强国的意志。为取得这一成果,宋庆龄作出了她的贡献。这使她很愉快,也一定会使孙中山愉快,如果他还健在的话。
武汉(实即国民党左派)的威望不但在国际上,在国民党内部也在上升。1月7日,宋庆龄和陈友仁、蒋作宾联名致电南昌的蒋介石,说明首都的军事、经济和外交形势正日趋改善,特别是收回英租界“内顺民心,外崇威信”,蒋介石身为国民党领导人应到武汉来共同策进。①
①章克是燕京大学毕业生,曾任陈友仁(后来又先后任邓演达和宋庆龄)的私人秘书。这一段材料来自本书作者对他的访问,他当时虽已年逾八旬,记忆力仍然很好。
由此可见,尽管蒋介石在上个月曾明目张胆地试图在南昌建立自己的党政总部,他甚至于截留第二批从广州去武汉的中央执行委员和国民政府委员,并要他们投票赞同他的主张,武汉方面还是软硬兼施地希望他以团结为重。
1月12日,迫于形势,蒋觉得还是不要像上个月所做的那样拒绝赴汉而是去一趟武汉更为策略。武汉党政最高领导人(包括宋庆龄在内)到码头欢迎,还举行了群众大会,会上呼的口号除对蒋等人表示欢迎外,还有拥护政府迁都武汉及要求汪精卫回国复职的内容。在当时的公众看来,既然原来的国民政府主席汪精卫是因为蒋制造的“中山舰事件”而被迫出走的,那末汪的回国复职就意味着必将扭转蒋使国民党的政策向右转的倾向。
但是,蒋的意图不像武汉所希望的那样——改善蒋同政府之间的合作(蒋作为总司令是隶属于政府的),使北伐和国民革命继续在更为团结一致的气氛下前进。相反,他进行讨价还价并阴谋制造分裂。但他控制武汉国民政府、实行个人军事独裁的企图,在3月中旬国民党二届三中全会上遭到了迎头痛击。①
①据《宋庆龄年谱》,第56页。
可能就在这个时候,蒋在汉口日租界内设立了一个秘密机关,专门收买武汉方面的官员(特别是军官),收买不成就进行颠覆。但这样做对他来说还是太缓慢,所以他回到南昌之后就一心希望占领上海后攫夺大权。他将把这座富庶的城市作为基地,依靠他素有联系的上海富豪,必要时还可以依靠强大的外国势力,以压倒武汉并制止群众运动(由于群众运动对他的军事进展很有用处,所以他对这个目的暂时秘而不宣,还在口头上说群众运动的好话)。
在军事上,通往上海的道路逐步打开,为此作出了很大的牺牲(伤亡的主要是那些有亲武汉情绪的部队)。负责全线指挥的蒋介石使用了他最喜欢用的办法——这种办法在广东的东征战役及以后的许多战役中都用过——战事一起,他聪明地把自己的总部设在距前线较远的安全地带,并尽可能不调他的嫡系部队(这是他的军事和政治资本)参战,让其他部队去付出伤亡的代价。但在胜利临近时,他就立即率领这些经过休养生息、武器兵员完整无损的嫡系部队赶往前线,以便把新占领的地区控制在自己手中。
但上海的情况却非蒋介石始料所及。这座中国最大的工业城市不是由军队而是由周恩来为首的地下共产党员领导的工人武装起义,从军阀统治下夺取过来的。1926年10月,上海工人就举行了第一次武装起义,因组织不善而告失败。1927年2月的第二次起义虽然准备工作较为充分而且有30万人参加罢工,但仍被镇压下去。惊惶失措的军阀当局使用了极为残酷的手段,许多共产党人的首级被割下来挂道旁示众。8月21日,全市再度实行总同盟罢工,80万人参加,第三次起义开始。到23日,军阀部队逃离上海。中国第一大城市——除外国租界外——归于工人手中。
上海的大银行家和大买办们(绝大多数已住进租界)被工人起义吓坏了。中小工商业者对“赤化”和列强干涉也存在恐惧心理,所以当这些中间分子被邀请派代表参加新的革命的市政府时,他们都不敢参与。胜利了的上海工人仍然把国民革命军看作是自己的队伍,正准备热烈欢迎。而上海大资本家的密使也已到了总司令部谒见蒋介石,请求这位总司令赶快派兵到上海来解除工人武装,把群众运动镇压下去。作为回报,他们答应给蒋大量财政援助,并告诉蒋,已有外国重兵驻守的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将保持“善意中立”。
蒋答应了这笔交易。经公共租界工部局主席美国人斯特林·费森登和法租界当局同意,由蒋向上海“青帮”头子、贩卖鸦片起家的杜月笙(蒋曾是他的门下)供应步枪5,000枝和其他装备。按照西方列强强加于中国的不平等条约,任何携带武器的中国人本来是不许通过外国租界的。但现在他们自己却违反这一规定,让杜手下的人带着蒋供应的武器、乘坐他们提供的有篷卡车通过租界①。工人纠察队受到来自背后的突然袭击,有的被抓住斩首,有的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反动派的子弹击中牺牲了。
①这次在武汉举行的全会由于国民党左派及共产党人的努力,通过了一系列决议,重申孙中山三大政策及国共合作,强调发扬民主、提高党权、实行集体领导、防止个人军事独裁并大大限制了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蒋介石)的权力。
(二)坚决回击蒋介石的叛变
1927年4月12日是中国现代史上黑暗的一天。蒋介石派出自己的军队去对付为他扫清了进城道路的工人群众,屠杀了数千人。根据他的密令,由国民党右派军官指挥的部队在南京、广州和农村地区也进行了同样的大屠杀。
早在3月20日曾发生过一起“南京事件”。据说有几个外国侨民被蒋的士兵杀害,停泊在下关江面的西方列强军舰就开炮向城内猛轰,大批中国人死难。事后,英、美、法、意等国向蒋发出了最后通牒。但在蒋叛变之后,就再也不提起这份最后通牒了。原来,这些外国的行动和威胁不过是对蒋和国民党右派发出的讯号,告诉他们现在已是他们放弃反帝、把枪口转向自己同胞的时候了。当时英国外相奥斯汀·张伯伦后来确实曾在下院吹嘘道,英国的目的是“帮助保守派对付激进派”。
也是在4月间,在蒋发动上海政变之前几天,首都北京的军阀政权同所谓“条约国”外交使团合作进行了一项反革命行动。这个外交使团把外交豁免权本来是看作神圣不可侵犯的,但这只是对他们自己而言。苏联大使馆在“使馆区”内,而“使馆区”是由他们管理的,他们却违反外交豁免权,允许军阀政府的警察对苏使馆大事搜索并取走了文件,抓走了19位中国进步人士。这些文件有的后来公开发表(夹杂着另外一些显然是伪造的文件),作为破坏中国现存秩序的“布尔什维克阴谋”的证据。被捕的人大多是上一年“三·一八惨案”(军阀政府用机枪扫射举行反帝示威的群众)后到苏使馆避难的。他们被捕后很快被绞死。
主要的牺牲者是李大钊。前面已经提到过这位北京大学教授、1919年“五四运动”和在中国传播马克思主义的先驱者、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同国民党在国民革命中进行合作的谈判代表、国共两党北方组织的领导人。他是孙中山和宋庆龄的朋友,也是毛泽东的朋友——“五四”时期毛还是一个青年时曾在北大图书馆在他手下工作过。他就义时同平时一样,满怀信心,无所畏惧。当时他还不到40岁。中国革命所遭受的损失没有像他的牺牲那样令人极度悲痛。宋庆龄深深地悼念他。①
①约翰·B·鲍威尔着《我在中国的二十五年》(英文)是一个美国人的亲身见闻。上海《密勒氏评论报》主编鲍威尔本来是蒋的崇拜者,但后来发生的事情使他义愤填膺。
4月18日,距“四·一二”反革命叛变不过几天功夫,蒋介石就在南京建立了他自己的“国民政府”。这一对武汉政府(他是由这个政府委派任职的)明目张胆的篡权和反叛行为却成了他的政权宣称具有“合法性”的基础。
蒋叛变之后,革命的政治联盟又维持了3个月,但只是在武汉政府的辖区之内。它的成员现在只剩下“国民党左派和共产党”。武汉政府下令将蒋介石撤职,他就用封锁来对付武汉,切断武汉同上海及长江下游的交通。武汉有许多原料来自这些地方,大部分产品靠长江外运,因此被封锁之后市场短缺现象日趋严重。工商业者开始抱怨经济萧条,工人农民则变得越来越激进,不断加强他们的组织。北伐的军队继续从武汉向北挺进。在这些军队中,有一部分小地主和城市中产阶级家庭出身的军官,希望仿效蒋介石的榜样。在武汉政府内部,这时又有了一个新的领袖汪精卫。他是当年4月从欧洲回来的。作为一个一度被认为是孙中山的“天然继承人”的他,本来是可以为武汉的左派增添威信的。但他的“站在左边”只不过是因为他的对手蒋介石站在右边的缘故。
在这样的形势下,宋庆龄成为一个越来越重要的政治象征,因为她是孙中山的夫人,她坚持孙中山的原则,并且在孙中山思想发展的最后阶段同他在一起。那些嫌她碍事的人想破坏她的名声,或者把她拉到他们一边去,至少也要使她保持中立。但她坚定地维护孙中山的革命遗教,站在武汉政府一边,反对蒋介石。4月22日,她联署了一个给全国各地的通电,尖锐谴责蒋介石在上海的叛变。在这封通电上签名的还有邓演达、何香凝、陈友仁及其他国民党左派,以及毛泽东、董必武、林伯渠、吴玉章、恽代英等共产党人。他们在通电中指出,“一切帝国主义之工具,皆麇集于其(反共”旗帜之下,以从事反革命”,“凡我民众及我同志,尤其武装同志……惟有依照中央命令,去此总理之叛徒,本党之败类。民众之蟊贼。”①武汉及由武汉政府领导的地区开始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反蒋群众运动,要求深化革命,作为对反革命的最好回答。
①文森特·希恩在《个人的经历》中说,李大钊有一位女儿同时被捕后也被杀害。本书作者最近从李大钊外孙女贾凯林处欣慰地获悉,这是讹传。贾在1992年3月5日的信中说,李的夫人赵纫兰和长女星华(贾的母亲,时年16岁)、次女炎华(时年12岁)均在1927年4月5日与李同时被捕,但在4月28日下午获释回家。次日阅报始知李已于28日上午遇害。
尽管普通民众极为愤怒,一些以“左派”闻名的国民党政客也发出特别愤怒的声音,但他们中已有人在开始谋划“退路”。他们想更多地依靠那些还在他们的旗号下的职业军官,以保护他们自己免受来自蒋介石和群众运动这两个方面的可能伤害。对于工农群众迄今为止对北伐的支援以及把革命推向全国的要求,他们是满意的。但对于群众的社会要求、他们有一种出于阶级本性的恐惧,因为他们和他们部下的军官都有许多亲属是地主或工厂主,而农民要分地主的地,工人要厂主大大提高低得可怜的工资,这是同他们的利益有抵触的。
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孙中山的夫人和忠实信徒的宋庆龄不可避免地成为各方注意的中心和风暴的中心。在武汉和南京两者之间,她坚定地站在武汉一边。在武汉那些图谋私利的动摇分子和劳动人民两者之间,她站在劳动人民一边。国民党内各派的政客和军人都竭力要拉孙中山这面大旗来装裹自己。因此,如果宋庆龄反对或揭露他们,他们就必然要千方百计对她造荡中伤,或施加威胁,或——如果可能的话——把她争取过去。
对她的攻击和造谣——政治的和个人的——真是无奇不有:但对年轻的孙夫人来说,对她掷去的污泥再多,也不可能把她抹黑。
尽管她的外表看去柔弱,想要用命令(蒋介石确实对她下过一道命令)或劝说(即使来自她的家人)使她改变立场,却是办不到的。对她的弟弟宋子文,两边也都在拉他。他犹豫不决,干脆丢下武汉政府财政部长的职责,溜到上海,住进莫里哀路宋庆龄寓所。她试图说服他返回武汉;但他正倒向蒋介石,反而想要她也来上海,最后归顺——至少不要妨碍——蒋政权。她的妹妹美龄(未来的蒋夫人)从上海赶到武汉,一时报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