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坐在灶前;拉着风箱烧火;母亲站在炕前擀面条。
姑姑洗完手;说:饿死我了!今晚我要在你们家吃饭。
母亲说:这不就是你的家吗?
奶奶说:是啊;才不在一个锅里摸勺子几年呢。
这时;大奶奶在我家院墙外;呼唤姑姑回去吃饭。姑姑说;我不能白给他们家干活儿;我要在这里吃。大奶奶说:你婶子过日子急;你吃她一碗面;她会记一辈子的。我奶奶提着烧火棍跑到墙根;说:你要是馋了呢;就过来吃一碗;要不就滚回去。大奶奶道:我才不吃你的东西呢。
面条煮好后;母亲盛了满满一大碗;让姐姐给大奶奶送过去。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姐姐跑得急;摔了个狗抢屎;那碗面条泼了;碗也碎了。为了不让姐姐回来挨骂;大奶奶从自家碗橱里找了一个碗让姐姐端回来。
姑姑是个极其健谈的人;我们都愿意听她说话。吃完面条后;她背靠着墙壁;侧坐在我家炕沿上;打开了她的话匣子。她踩着百家门子;见识过各种各样人;听过许许多多的逸闻趣事;转述时又毫不吝惜地添油加醋;这就使她的谈话像评书一样引人入胜。八十年代初;当我们从电视里看到刘兰芳的评书连播时;母亲就说:这不分明就是你姑姑吗?她要不当医生;说评书也是一张好嘴!
那晚上的谈话;还是从她在平度城里与日军司令杉谷斗智斗勇开始。那时我才七岁;姑姑看我一眼;说;跟跑跑差不多大;就跟着你们的大奶奶和你们的老奶奶去了平度城。到了那里就被关在一间黑屋子里;门口有两条大狼狗看着。那些大狼狗平日里吃的都是人肉;见了小孩子就伸舌头。你大奶奶和你老奶奶整夜地哭;我不哭;倒头就睡;一觉睡到大天明。在黑屋子里关了不知道几天几夜;把我们挪到一个独立小院里;院子里有一棵紫丁香;那个香啊;熏得我头晕。来了一个穿长袍戴礼帽的乡绅;说是杉谷司令要请我们赴宴。你老奶奶和你大奶奶只知道哭;不敢去。那乡绅对我说:小姑娘;劝劝你奶奶和母亲;让她们别怕;杉谷司令没有害你们的意思;只是想跟万六府先生交个朋友。我就说:奶奶;娘;别哭了;哭管什么用?哭能哭出翅膀来吗?哭能哭倒万里长城吗?那乡绅拍着手说:说得好!小姑娘太有见识了;长大了肯定是非凡人物。在我的劝说下你们老奶奶和你们大奶奶不哭了。我们跟着那乡绅上了一辆黑骡拉的轿车;不知拐了多少弯。进入一个高门大院;门口站着双岗;左边是黄皮子;右边是日本兵。那大院很深;从大门进去;一个院子套着一个院子;仿佛永远走不到头。最后进入一个大花厅;门窗隔扇都是雕花的;太师椅子都是檀木的。那杉谷司令穿着和服;手里握着一把折扇;不紧不慢地摇着;一看就是个文化人。说了一些之乎者也的话就招呼我们上席;一张大圆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你们老奶奶和大奶奶不敢动筷子;我可不管那一套;吃这个狗日的!用筷子不得劲;索性用上了“皮笊篱”;大把抓着往嘴里塞。杉谷端着酒杯;笑眯眯地看着我吃。吃饱了;双手放在桌布上一擦;我的困劲儿就上来了。我听到杉谷问我:小姑娘;让你父亲到这里来好不好?我睁开眼;说:不好。杉谷问:为什么不好?我说:我父亲是八路;你是日本;八路打日本;你不怕我父亲来打你吗?
说到此处;姑姑捋起袖子看了一下手表。那时候全高密县里不超过十块手表;我姑姑竟然戴上了手表。哇!我大哥一声惊呼;我们家只有他见过手表。他当时在县一中上学;他们的从苏联留学回来教俄文的老师戴着一块手表。我大哥哇完之后就喊:手表!我与姐姐也跟着喊:手表!
姑姑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把衣袖放下;说:不就是块手表吗?咋呼什么?她故意的轻描淡写更加重了我们的兴趣。先是大哥试试探探地说:姑姑;我只是远距离地看过我们纪老师的表……您能不能让我看看……我们跟着大哥说:姑姑;让我们看看吧!
姑姑笑着说:你们这些小家伙;真是淘人;一块破表;有什么好看的!她虽然这样说;但还是把表摘下来;递给我大哥。
母亲在一旁大声提醒:小心!
我大哥小心翼翼地接过表;先捧在手心里看;然后放到耳边听。大哥看完了;转给姐姐看;姐姐看完了;转给二哥看。二哥只看了一眼;没来得及放在耳边听响就被大哥抢了回去;还到姑姑手里。我有些气急败坏;哭起来。
母亲骂我。
姑姑说:小跑;长大了跑远点;还愁没表戴?
就他那样;还戴表?赶明儿我用墨水在他手腕上画一个吧。我大哥说。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别看跑跑长得丑;长大了没准会有大出息呢!姑姑说。
姐姐说:他要有大出息;圈里那头猪也能变成老虎!
大哥问:姑姑;这是哪国产的?什么牌子?
姑姑说:瑞士英纳格。
哇!我大哥惊呼。我二哥和姐姐也跟着哇。
我怒冲冲地说:癞蛤蟆!
母亲问:妹妹;这东西值多少钱?
姑姑说:不知道;朋友送的。
什么朋友肯送这么贵重的东西?母亲打量着姑姑;说:是不是他们姑夫啊?
姑姑站起来;说:快十二点啦;该睡觉了。
母亲说:谢天谢地;妹妹到底名花有主了。
你可别出去胡啰啰啊;八字还没一撇呢!姑姑转脸叮嘱我们:你们也不要出去胡说;否则我剥了你们的皮。
第二天早晨;我大哥可能因为头天夜里没让我看姑姑的手表心感内疚;他用钢笔在我腕上画了一块表。画得非常逼真;非常漂亮。我非常爱护这块“表”;洗手避水;遇雨藏手;颜色淡了借大哥的钢笔描;让它在我手腕上保存了三月之久。
第一章6
送姑姑英纳格手表的人;是一个空军飞行员。那个年代的空军飞行员啊!听到这个消息后;哥哥姐姐像青蛙一样哇哇叫;我在地上翻筋斗。
这不仅是我们家的大喜事;也是我们乡的大喜事。大家都认为;姑姑与飞行员;是绝配。学校伙房里的王师傅;参加过抗美援朝;他说飞行员是用黄金打造的。金子还能造人?我狐疑地问他;当着还在吃饭的老师和公社干部们的面;他说;万小跑;你真是个傻瓜;我的意思是说;国家培养一个飞行员;要花巨额的费用;其价值相当于七十公斤的黄金。我把王师傅的话回家向母亲学说;母亲说:天哪!将来你姑夫来家做客;我们该用什么招待他呢?
在那些日子;有关飞行员的种种神话;在我们小孩子口中流传。陈鼻说他妈妈在哈尔滨时见过苏联的飞行员;都穿着麂皮夹克;高筒麂皮靴子;镶着金牙;带着金表;吃列巴香肠;喝啤酒。粮库保管员肖上唇的儿子肖下唇(后来改名为肖夏春)则说;中国的飞行员吃得比苏联飞行员还要好。——他为我们开列了中国飞行员的食谱——好像他是给飞行员做饭的——早晨;两个鸡蛋;一碗牛奶;四根油条;两个馒头;一块酱豆腐;中午;一碗红烧肉;一条黄花鱼;两个大饽饽;晚上;一只烧鸡;两个猪肉包子;两个羊肉包子;一碗小米粥。每顿饭后还有水果;随便吃;香蕉、苹果、梨、葡萄……吃不了可以往家拿。飞行员的皮夹克都有两个大口袋;为什么?为了装水果设计的……他们关于飞行员生活的描绘;让我们一个劲地咽口水。我们每个人都梦想着长大后能当上飞行员;过上那神仙般的日子。
空军要到县第一中学招飞;我大哥兴冲冲地报了名。我爷爷是给地主扛长活出身;雇农;后来给解放军抬过担架;参加过孟良崮战役;张灵甫的尸体就是他们从山上抬到山下的。我姥姥家也是贫农;还有我大爷爷是革命烈士;我们的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是超标准的好。我大哥是他们中学的运动健将;掷铁饼的。有一天他回家吃了一只肥羊尾巴;回校后有劲无处使;捞起一个铁饼;用力一撇;那铁饼呼啸着越过学校的围墙;飞到庄稼地里。正好有农民赶着牛在那耘地;铁饼不偏不倚恰好落在牛角上;把根牛角齐齐地斩断。——也就是说;我大哥出身好;学习好;身体好;又有个准姑夫是飞行员;因此;大家都认为;即便空军从我们县只选一个飞行员;那也是我大哥无疑。但后来我大哥却落了选;原因是我大哥腿上有一个幼时生疖子留下的疤。我们学校的炊事员老王说:身上有疤;那是绝对不行的。飞行员到了高空;身上的疤就会在高压下炸裂。别说是身上有疤了;即便是两个鼻孔不一般大也不行的。
总之;自从我姑姑与那个飞行员建立了恋爱关系后;我们便对与空军有关的事格外敏感。我现在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是很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