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处于上升时期,毛主席自然享有极高的威信,他简直就是党和真理的化身。我也写过不少歌颂领袖的文章,讴歌毛主席给我们分了土地,给我们盖了新房,给了我们欢乐和幸福。如果自己的想法与上面不合,那一定是自己错了,需要改造,个人迷信由此逐渐滋长。毛主席在全国二届团代会上号召团员和青年要做N……好,即身体好,学习好,工作好,我积极响应,以奔放的热情投入实践。不久我被选为团支部委员和总支委员,团支部组织《什么是创造性劳动》的讨论,我带头发言。团总支还组织过阅读尼古拉耶娃《收获》的座谈会,会上各抒己见,情绪热烈。青年团是党的助手与后备军,自己一定要争取入党,为党的事业奉献自己的一切。
1953年冬,党公布了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即一化三改造,指出从新中国成立之日起,就进入了社会主义革命时期,要在15年内实现社会主义工业化和对农业、手工业、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这与自己原来的想法不合,怎么不要新*主义了?转念一想,这正是毛泽东高瞻远瞩思想超前的体现,也是不断革命论的标志,自己只有调整思路,迎头赶上,便以更大的热情学习和宣传总路线。与此同时,全国开展了粮食统购统销,我下乡作过调查,看到农村干部的积极性很高,都检查自己个人发家致富的思想,表示要向国家多卖余粮。殊不知从此开始,我国广大农民割断了与市场的联系,和农业合作化一起,被束缚在土地上,造成了以后二十多年的贫困。
斯大林死了,赫鲁晓夫执政,当时中苏关系处于蜜月期。1954年国庆时,赫鲁晓夫率代表团来北京,祝贺新中国五周年华诞。此前,我国召开了首届一次人代会,通过了第一部宪法,选出的国家领导人绝大多数为共产党人,*党派和*人士排在较次要的地位,有入说,似乎不太像联合政府;主流观点则认为是政坛上加强了社会主义力量,进一步巩固了无产阶级专政。
98政治运动无休止
千人一面,众口一词,舆论一律是那个年代的精神特征。但头脑敏锐的报人同时也看到了社会的另一面,注意到了阳光下的阴影。
1953年冬,报纸上成天发表广大农民踊跃卖余粮支援工业化的报道,其实农民所卖的并非“余粮”,大部分是口粮。l954年春,许多农民到成都抢购熟食品,当时大米l角钱一斤,而饼干糕点等熟食品是1元多钱一斤,农民是最务实的人,如不是缺口粮,何至于此?1953年冬,全省加快了农业合作化运动的步伐,四川召开第一次建社工作会议,出席者都是共产党员,第一批建社的互助组长。省委书记李井泉大声问:“你们愿意走社会主义道路,还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人们同声回答:“坚决走社会主义康庄大道!”会议伙食办得特好,八菜一汤,可是这些精壮农民吃不下饭,夜里做恶梦,说梦话:“我的耕牛啊,我的土地啊,都归公了!”“刚发的土地证怎么不作数了呢?”足见他们所想的是另一回事。难怪最熟悉农民的作家赵树理说:“干百年来农民盼望的就是土地,他们只有单干的积极性。”在运动的洪流中他们勉强入了社,生产积极性不高,导致以后二十多年农业停滞。到l955年春,农业合作社因发展过快,农村工作部长邓子恢决定整顿,被毛泽东批评为“小脚女人”,作了《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的报告,于是,在一个冬春实现了全国合作化,初级社一下子转为高级社,把原计划15年做的事,在三年中就完成了。“欲速则不达”,岂能不造成历史的隐患?
有入说:“建国以来,‘左’的倾向是从l957年开始的。”我感觉1952年的“三反”“五反”就搞得很左了。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天经地义,处决刘青山、张子善,大快人心。可是运动采取订指标、分配任务的办法去完成,实在太离谱。当时我所在的川南日报社,被分配在一周内打出五个大老虎,十个中老虎,二十个小老虎,如何完得成?经理部干部胡兴是渡江战役前参军的同志,他被派往上海采购卷筒机和其它设备,经手一笔巨款,就成了涉嫌者,白天批,晚上斗,站板凳,端油灯,跪瓦片,无所不用其极,弄得他心力交瘁。我和老干部刘奎元奉命在门外看守,我悄声问老刘:“你看胡兴能是大老虎吗?”他摇头摆手,示意我不要提这类敏感问题。事务长李绍南的抽屉里存有800万元现金(旧币,合新币800元),是伙食团养猪所得,也把他当成大老虎批斗,把那些现金捆起来全套在他的脖子上。编辑部的记者石平,脑子灵,是位写作快手,我在新训班学习时的老同学,因怀疑他和泸州市木工公会主任尹铁藩有私交,也把他当成运动重点。在动员大会上,领导号召大家在24小时内攻破石平,不获全胜,决不收兵。石平矢口否认,被斗得狼狈不堪。以上三人在定案时,方知原来认定的种种罪状纯系子虚乌有。
1952年的思想改造运动,我亲自参加并进行了采访,被批者个个自我贬损,批判者无限上纲,似乎出身于非劳动者的家庭,便具有原罪,凡是与主流意识不合的思想,都属反动。学生代表与教师进行背靠背的揭发或面对面的批判,有些意见提得很可笑,如某位物理老师说收音机、摄影机是爱迪生发明的,学生问:“爱迪生是哪国人?”老师答:“美国人。”学生就说老师有“崇美思想”。在报纸上写文章的知识分子都给自己扣上许多大帽子,如封建思想、买办意识、改良主义、自由主义、极端利己的个人主义……等等,似乎从旧社会走过来的知识分子都有无数疮疤、沉重的发霉的包袱,长长的尾巴……这样的描述自然远离了真实,令人难以置信。
解放初期,报刊上批判过的人就不少,如教育界的陶行知、陈鹤琴,建筑学界的梁思成,医药卫生界的王斌,搞农业的晏阳初,其中好些人是倾向革命的进步人士,他们与主流意识有共同点,也有差异,如能求同存异,宽容大度,必有助于互相团结和理解。那时,还常批判“实业救国论”、“科学救国论”、“教育救国论”等,其实这些论点都有其局部真理性。共产党主张革命救国论,并非将革命绝对化,试问,革命又何尝不需要发展实业、科学与教育?
文艺界的思想批判就更无休止了。1951年批判影片《武训传》,影响全国。其实,武训兴学教农民识字,总是一件好事,怎么能说歌颂这部影片的共产党员都丧失了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呢?接着批判肖也牧的小说《我们夫妇之间》,它本是一部好作品,涉及老干部进城后看不起农民出身的妻子,最后受到教育而有所转变,其立意和效果是健康的,却被说成是“歪曲劳动人民”的小资产阶级倾向。l954年秋批判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是批判胡适派的实证主义、考据主义、唯心主义。人所共知,胡适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领导者和倡导白话文的先驱者,著作等身,在美国获几十个博士学位,属大师级人物,可是当时报刊上发表的那些批判胡适的文章,把他的哲学思想、史学观念、人生观、文学观、治学态度与方法说得一无是处,一钱不值,只因胡适的政治道路不同,便被打为另类。学术批判服从政治需要,读这种批判文章,总觉得强词夺理,无实事求是之意,有哗众取宠之心。时人批判胡适“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历次运动习惯把对象定为百分之五,然后拿人头去硬凑,岂不也是“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
我热爱社会主义制度,却厌恶无休止的政治运动。诚然。如土地改革、禁烟禁毒,贯彻婚姻法、爱国卫生等运动,其动机和效果都是好的,但运动一开展起来就如发洪水,大轰大嗡,把人分成被整者与整人者,被整者横遭批斗,无从申辩;整人者心灵扭曲,同样惶惶不可终日,把一切正常秩序都打乱了,弄得人人自危。如果说和平建设是一种正常状态,运动就是一种非常状态,用不断搞运动来推动建设的作法实在损失太大。搞运动的理论依据是斯大林所云“社会主义越发展,阶级斗争越激烈”,这种论断本身就不合常理常情。我们的力量越强大,敌人的力量就必然削弱,阶级斗争也就会越缓和。相反,正是无休止的运动造成人为的阶级斗争形势紧张,挫伤好人的积极性,企图通过政治运动统治思想也会适得其反。民族振兴有赖于思想活跃,一个民族把思想统死了,这个民族也就窒息了。因此,我常常暗想,如果有朝一日不再搞运动,社会主义制度会更加美好、更得人心。
99 1955年的肃反风暴
树欲静而风不止,l955年紧接着批胡适、批胡风,开展了肃清一切暗藏反革命分子运动,我在这场暴风雨中亦曾被闪电击倒。
对胡风文艺思想的批判,到l955年5月发生了质的变化。由于舒芜发表了胡风给他的信件,经过掐头去尾,分类整理,歪曲解释,加上按语,胡风信件变成了反革命罪证,学术问题一夜之间成了政治问题。接踵而来的是对胡风“反革命集团”的围攻,声势之大,调门之高,真是从来不曾有过。
5月的一天,川报编委王文同志到理论宣传组闲聊,他说:“5月份发生了两个做梦也想不到的特大新闻:一是铁托成为同志。二是胡风变成反革命。”这位担任过拉萨市委宣传部长的老革命,对这两件事也百思不得其解。
对胡风的批判不断升级,随着三批材料的发表,反胡风运动发展为全国肃清一切暗藏反革命分子的活动。由理论宣传组组长王石泉负责这项报道,他派我到四川音乐学院组织稿件,并为居民妇女积极分子代写反胡风的文章。有些妇女积极分子对胡风其人一无所知,我只好慢慢启发,捉刀代笔。我也写过《不许胡风继续自我扩张》的稿件,王石泉认为“写得还不错”。当时报社也收到两三封不同意反胡风的信件,均呈送省委宣传部参考。报社内部开始批判文艺组编辑萧红逵,没几天,王石泉等把我也抛出来了。
王石泉是一位知识分子出身的党员,身材消瘦,解放前就编过报,对人不阴不阳,眼光捉摸不定,显得深沉老练,好走极端,貌似平易,暗藏杀机,是个很难相处的人。开始共事时,似乎对我还关心,我无保留地向他坦露思想,说:“自己想入党,请你作介绍人”。他看了我的档案材料,说我读政大时那段历史复杂,需要派人核实,实则竭力阻挠,在思想深处把我当作潜在的竞争对手,寻找时机对我进行打击。我当时毕竟幼稚,涉世未深,出于对党员领导干部的敬重,以为凡属党员都是与人为善,诚心诚意帮助同志的,对他丝毫未加防范。批判胡风之初,我向他说过:“这样不分昼夜地搞,似乎打乱了机关的正常工作秩序。”他狡黠地反问:“这是你的真实想法吗?”我点点头。以后他便提出我历史问题严重,阻挠肃反斗争,建议五人小组把我作为小组斗争的重点,使我在一夜之间由同志变成了敌人。
6月下旬的一个晚上,王石泉以组织名义要我对l948年至l949年的历史作全面交待。我坦然陈述,历史清楚,王石泉等人的逻辑却是:政大原属国民党中央党校,和*高级党校同一规格。而*中央党校是地委以上干部才有资格进入的,可见我是国民党地委以上干部,不是国民党员怎么可能进政大呢?我从沈阳到北平是搭飞机去的。在旧中国,什么人才能够坐上飞机,显然是国民党要员,参加革命肯定是乘鱼龙混杂之机潜入革命组织,妄图长期潜伏进行反革命活动;并说我曾盗窃党内文件,拉拢出身不好的青年团员搞什么阴谋活动,我借钱给生活困难的团员是“腐蚀拉拢,高价收买”。把良好的动机说成邪恶,把积极工作说成伪装自己,把联系群众说成“组织人,联络人”,这样的分析我怎么能接受呢?
小组的积极分子们平素与我在一起说说笑笑,现在一反常态,铁青着脸,如私设公堂,或公设私堂,现在一个个成了义正辞严的法官,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似乎他们早有警惕,看清了我是“披着羊皮的狼”,我的每一句话都浸满了毒液,我每一句辨解都是“对肃反的倒算,对运动的猖狂反攻”,而沉默则是“软拖硬抗”。我深深感到一个人一旦被打成运动对象,受到的心灵伤害将终生难以平复。
肃反运动中,报社除留少数人坚持工作,(因为报纸仍需天天出版)多数人卷入运动旋涡,一切都失去了常态。大家被关在报社大院里,寝室也作了调整,资料组组长王传大是我的同乡和政大同学,原独住一间房,这时搬到我住的大房间内,我想大概是专门来监管我的,殊不知他也是审查对象,上面故意要我们住在一起,以便考察我们是否订了什么“攻守同盟”,走廊中另有人监视我们。每隔几天,我们到省委党校礼堂听大报告,路上互相监视,鸦雀无声,充满了压抑感。见到外单位的熟面孔,也无人敢打招呼,互相提防着、戒备着。一次,省委书记李井泉亲自点名团省委杨斧交待和胡风集团的关系,说:“我看你这只臭虫能把共产党的铺盖拱翻?”又喊小教联的李莎交待与胡风集团以及民社党的关系。李莎面不改色,表示下去后作书面交待。我们还多次参加省文联的批判大会,批判者声色俱厉,义愤填膺,但我注意到被批判的茜子、邱漾等并无搞反革命活动的事实和证据,无非是想借机把人的名声搞臭或泄私愤而已。这样大会套小会,斗别人和被别人斗,近两月的车轮大战,我记了厚厚两大本小组意见,近视眼由600度加深到800度,经常闹肚子,人也瘦了一圈。
我先是在理论宣传组和文教组的联合组内挨斗,后来遭到理论宣传组和工业组的联合批斗,报社五人小组的翟静之亲自上阵指挥,穷追猛打,弄得我疲惫不堪,烦躁已极。我也注意到,有几个人自始至终很少发言,来自新训班的白丁只发了一次言:“希望小王端正态度,不要以诸葛亮舌战群儒的态度对待大家。”而颇有才气的*党员王育长竟一言不发,始终沉默。
比我问题更严重的审查对象有李村、张正宣、张白帆、杜晓鹏、朱友柏、萧红逵等,他们被专门关在一间房内,全天写检讨,晚上在一个寝室内就寝,有专人看管。半年后,这些人全部解脱,李村在团小组会上还自我检查说:“作为一个团员,在组织上审查个人历史时我犯了错误,性质还比较严重。”我缄默不语,我本来就没有什么问题,更没有犯任何错误,是你们无反乱肃,有错不纠,我凭什么要装样子作违心的检讨呢!
9月初,我回理论宣传组作编辑工作。王石泉调省级机关肃反办公室,由重庆记者范朗来组上主持工作。范朗是我新训班同学,较我年长,头脑清醒,心地善良。一个星期天,他专门陪我看电影,路上说:“你觉得党不信任你,你还是应信任党,好好工作,将来总会把事情弄清楚的。”我在这段期间系统读了列宁、斯大林著作,特别研究了苏联三十年代肃反的文献,图书室的罗大姐主动借给我《民警少校》、《射击场的秘密》、《红色保险箱》、《秘密路》等肃反小说。我逐渐领悟到,我国的肃反运动是以苏联为蓝本的。那种“大胆怀疑,小组斗争”的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