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火愤怒地围了来,枪却在火里静默。如血的残阳下,孟八爷像一个浮雕。他缓缓地取出火药袋,一把把掏出那黑色,抛入火中。火头倏起倏落。孟八爷叫:“猎神呀,你的,全还给你。” 心头的感觉,却浓得化不开。那洋溢着生命原动力的猎神呀,那充满无穷阳刚的精魂呀,那雄突突盛载着历史沧桑的图腾呀,别了! 一股无法言说的情绪涌上心头,孟八爷有些发堵。望着火堆,他觉得自己的心空落落的。烈焰啸卷着蹿向虚空,烟却弥漫下来,虚朦了猪肚井。牧人都木然着,机械地往火头上扔一些废弃之物。他们也商议好了,等谢过猎神,就随了孟八爷,走出这掩埋了希望的沙窝。一种前所未有的阵痛,在心中搅动,脸上就有了生铁般的冷硬。只有红脸在上蹿下跳,很是亢奋,分明在发泄着积淀了多年的郁闷。 女人递过水瓢。一线清凉,淋漓而下。孟八爷接了,仔细地洗手。按老先人的说法,几十年的血腥,能在顷刻间洗去。那么,那千万人心头的血腥,咋能洗尽?若有那灵药,他愿上天入地,寻他个“驴死鞍子烂”呢。 孟八爷脱了帽子,脱了鞋,扔向火头。从前的他,从头到脚,都还给猎神了。他哑了嗓门,对牧人们说:“这井,填了吧,省得扯心。” 谁都无语。 孟八爷又说:“只要走出去,路会越来越宽。” 火渐渐息了。一切都成了灰烬。孟八爷捞过铁掀,铲起枪管,抛入井中。 女人扫一眼红脸,说:“等啥?” 红脸于是叫了:“填呀!填了这驴日的井!” 他抡锨扑了上去。牧人们互相望望。猛子说:“也好。省得扯后腿。”碜牙声响起,由稀变稠。额上都沁出汗了,似亢奋,似愤懑。胸中那股气,憋许久了,总想找个发泄的理由。这世上,没有比掩埋绝望更痛快的事了。 渐渐地,静了。一切都静了。那窟窿,仍在咧着大口,但已没有了生机,瞧,正喷着死亡的纤尘呢。很难想象,它竟承载过那么多的希望。现在,它死了。红脸们舒了口气。该死的,就叫它死吧。哪怕是希望。死了的希望,就不再是希望,仅仅是一片废墟,一点记忆,一抹伤感的印痕,一晕无奈的痛楚。好在心中有沃土,播种个火星儿,就能收获弥天的大火呢。不是吗?老先人早就说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夜里,马灯下,女人正收拾东西。忽然,从窗外伸进两只毛爪子,肥硕,巨大,厚厚的肉垫上扎满了狗牙刺。女人捣捣孟八爷,示意他拿绳子绑了。孟八爷摇摇头,说:“瞧,人家求你呢。”女人便大了胆,举了灯,把狗牙刺一一拔了;入肉太深的,也拿针挑了。然后,她拍拍爪子,说:“去吧。好了。” 两个毛爪便收了回去。 次日清晨,门口躺着一只被狼咬死的黄羊。女人知道,这是狼谢她的。 一行梅花状的蹄印,从门口,一直射向天际……    
莹儿的轮回1
莹儿带着娃儿从娘家回来了。她妈不叫她来。因为,和她换亲的小姑子兰兰赖在娘家,正闹离婚。这边的不去,那边的不来,是天经地义的“换亲”规矩。但婆婆已打发二儿子猛子请过她三次。按婆婆的说法,她想孙子,头都想成蒜槌儿了。莹儿便硬着心,拗了妈的性子,回婆家了。 莹儿瘦多了。自打丈夫憨头死后,她就没缓过气来。莹儿眼里,憨头的死,天塌了似的。而那“冤家”灵官一出走,她便没天了。 那娃儿,活脱脱一副灵官相。那骨碌碌乱转的大眼睛,棱鼻子,指头上的纹路,甚至睡醒时打的哈欠——皱皱眉,皱皱脸,将脸上的肉堆在一起,痛苦之极似的“哈”一声——总会让莹儿痴呆许久。 在极稀罕的几次和小叔子灵官相聚的夜里,莹儿总舍不得睡。总怕眼睛一闭,天就亮了。总怕睡眠贪污了相聚的幸福,便索性不合眼。她借着透过窗帘的淡淡的月光,瞅灵官那张熟睡的俊秀的脸,看他鼻翼的翕动,看他胸部的起伏,心头荡漾着奇妙的韵律。有时,她索性放长了灯线,用枕巾包了电灯泡,用昏黄的光照灵官的脸。这样,她就能在奇美的感觉里泡上一夜。天快亮时,那“花儿”的旋律就响起来了:“四更里的月牙儿撇西了,架上的鸡娃儿叫了。睡着的尕哥哥叫醒来,你去的时候儿到了。”她就推醒灵官,轻轻咬他的耳垂。灵官就像娃儿一样,痛苦地堆一脸皱纹,夸张地打哈欠。莹儿抿嘴笑了。这无奈地叫灵官起床的过程,是最令她难忘的镜头。醒了的灵官会搂了她,很紧地搂了她,搂得胸都平了,然后念叨:“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快起快快起,不起是个驴。”念完,便英雄气地掀了被,才起身,又萎在她怀里念叨:“不起就不起,当驴就当驴。”这一切,都鲜活在莹儿心里。莹儿不敢相信,自己是如何度过灵官出走后的几个月的。那是漫长的噩梦,清醒又无法摆脱,终日迷瞪,终日昏沉。时不时,又有条理性的鞭子蘸了水抽她一下。她的精神快要崩溃了。屋里的一切,都提醒她:这儿,曾来过个鲜活的肉体。她曾拥有过他,全部的拥有过他。后来,他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那地方,远到心外面去了。心外面的地方,才是世上最远的地方。 记得那夜,灵官影子似地飘进屋里。那时,死去的憨头塞满了屋子,也塞满了心。黑夜里,密布着憨头的眼睛。莹儿看得见那一双双悲凉无助的眼睛。灵官也看得见。两人于是木然了。许久,灵官说,我想出去,看看外面。那声音很木,很冷,也很硬。莹儿不说话。莹儿知道自己已无话可说。若不是怀了娃儿,她也想看看“外面”呢。除了电视上尺把大的“外面”,她还有自己心里的“外面”。心里的“外面”,比真的“外面”大,也比真的“外面”好。灵官想来也是。莹儿还知道,等看了真的“外面”,心里的“外面”也许就没了。但人的一生,总是该看看真的“外面”的。 灵官于是走了。 莹儿觉得自己去送他了。她站在那座最高最大的沙丘上,望着沙洼里渐渐远去的灵官影儿,浓浓的感觉弥漫开来,淹了天,淹了地,淹了心。心里充满了浓浓的液体,激荡着她,汹涌而强烈。后来,便冲开了心灵的闸门—— “走来走来者——越远地远哈了—— 眼泪的——花儿飘满了—— 哎哩哎嗨哟—— 眼泪的——花儿把心淹了—— 走来走来者——越远地远哈了—— 褡裢——里的锅盔轻哈了—— 心上——的愁肠就重哈了—— 哎哩哎嗨哟—— 心上——的愁肠就重哈了—— 在莹儿的感觉中,灵官就是在她的歌声中走出沙湾的。不远处,有个年轻人,在她的歌声中迷醉了,并从此迷了他的一生,把他从去巴黎的路上迷到了西域。他叫王洛宾。这是灵官常喧的故事,也是莹儿心里荡漾了无数次的凄美的故事,老恍惚在心里,晃呀晃的,早成图腾了。 但真实的故事是,莹儿没送灵官。    
莹儿的轮回2
在娃儿幸福的哈欠声中,莹儿活过来了。这哈欠,是幸福的按钮,总令莹儿迷醉,但又是撕扯伤口的绳索,提醒她一个不得不正视的现实。在一阵阵迷醉一阵阵撕痛中,娃儿满月了,莹儿也成了莹儿。她依然那样轻盈地劳作,轻盈地笑,轻盈地抱了娃儿,给他唱那些“花儿”,像给灵官唱的时候那样投入。迷醉的恍惚中,娃儿笑了,轻轻嚅动的口里,吐出两个字:“天籁”。那张小脸,也终于恍惚成灵官了。一种巨大的感觉从心中涌起。莹儿知道,这感觉,有个文绉绉的词儿:“母爱”。细想来,当初对灵官,不是也有这感觉吗?他不是也那样忘情地吮吸过她处女的乳房吗?莹儿简直分不出两种感情的异同了。莫非对灵官的“爱”,实质上还是“母爱”? 自发现了这一点后,灵官在她眼里变滑稽了。娃儿撒尿,灵官的裤子也湿了;娃儿哭嚎,灵官也哇哇乱叫了。尤其在给娃儿换衣服时,摸着娃娃嫩嫩的肌肤,莹儿的心就化了。她一下一下“胳肢”他,逗得“灵官”咯咯笑。她于是抿了嘴笑,想:“真怪,那么俊一条汉子,竟是这样一个精肚老鼠儿变的。”当然,有一天,“那么俊一条汉子”,也会变成一脸沙枣树皮的老顺。可莹儿不这样联想。 在憨头死后的日子里,就是娃儿的笑,娃儿的哭,娃儿的屎尿,填充了家里和心里的巨大空虚。 莹儿想:老天长眼睛哩,失去多少,就会用另一种方式给你补来多少。    
莹儿的轮回3
兰兰一见莹儿,就要逗她。她搂了娃儿,夸张地睁大眼睛,细瞅一阵,又夸张地望莹儿,直望得莹儿脸红了,才问:“我咋瞧着这娃儿像一个人呀?”莹儿捣她一下:“哪里呀?你少乱嚼舌。”“不信?我抱了他叫村里人评去。”兰兰抱了娃儿,作势要出门。莹儿便揪了兰兰的耳朵:“叫你嚼舌!叫你嚼舌!”按莹儿的性子,也该一报还一报的,说她生的丫头也如何像一个人。可那死去的引弟,是任何人心里都不愿碰的伤疤;就只是揪了她耳朵,夺下娃儿,放在炕上,再把兰兰“胳肢”得喘不过气来。 “你呀,想哪里去了?我瞅着,他像个电影明星哩。”兰兰笑道。 说笑归说笑,谁也没把话往明里挑。在莹儿的信条里,能叫人猜了去,不能叫人听了去。村里人明里也没啥闲言,暗里,就不知道了。明里的话暗里的屁,也没人在乎的。倒是这娃儿谁都“稀罕”,来串门时,都要抱抱,在他的嫩脸上“吧叽吧叽”地亲,把对憨头的一切怀念全加在娃儿身上了,乐得婆婆合不拢嘴。 憨头死后,兰兰一站娘家,就住进小屋。姑嫂俩能叽咕到深夜。在这个天大的世界里的某一个沙旮旯里,在无边的时间里的某几个夜晚,在风沙中翻滚的尘粒似的人海里的某两个人,能如此贴心地喧,她俩都当成命运对自己的恩赐了。有多少女人,身边连个说贴心话的也没有。一生,就孤单进坟墓了,成为村里人所说的“孤鬼”。 除了不能碰但心照不宣的一些话题,兰兰和莹儿无话不谈。莹儿喜欢听灵官小时候的一些事。灵官小时候很坏,掏麻雀,偷果子,老和猛子狼狈为奸干坏事。一次,他用火钳烫通竹竿儿,装了溏土,便成土枪了。他口含了一头,一吹,一股尘土飞扬而出,直溜溜扑向公社主任的眼睛,害得老顺成了名人。有一月时间,广播里老播出陈顺教子无方的新闻。兰兰和莹儿就咯咯笑。笑一阵,莹儿就望熟睡的婴儿,想:这孽障,怕也不是省油的灯,少不了叫当娘的跟上讨气。虽这样想,却又被一股巨大的幸福激荡了,就会情不自禁地吻婴儿。 隔壁的老顺不耐烦了,吼一声:“笑屁吃上了吗?” 莹儿吐吐舌头。兰兰撇撇嘴,嘀咕道:“眼热啥哩?你想笑,还笑不出来呢。” 兰兰孩童似的笑,使莹儿陷入了沉思。她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啊。憨头和引弟死了才几个月,她们就能这样笑了。莹儿觉得,她们的笑,有些对不起死者。 时间是残酷的,把一切存在都淡化洗净了。时间又是最好的药,多深的创口,在它的抚摸下,也会平复痊愈。 在兰兰和莹儿后来的印象中,姑嫂两个贴心的那几夜,是两人最留恋的时光之一。    
莹儿的轮回4(1)
月儿要跟莹儿学“花儿”,莹儿答应了。从一份报纸上,月儿看到了一则消息:省城兰州有“花儿茶座”。那儿,最需要会唱“花儿”的女孩子。她就想学点“花儿”。说不准哪一天,她也会出去。她说,在这个狼都不拉屎的沙旮旯里,只有两条路:要么憋死;要么,像父母那样觉不出憋而幸福地活着。她一旦出去,宁肯死在外面,也不会再以灰溜溜的形象踏进这沙窝一步。要么抛尸他乡,要么衣锦还乡。 莹儿给月儿讲了“花儿”的种类和格律,月儿听得很认真。但莹儿知道,月儿学“花儿”是为了“用”,而自己唱“花儿”是因为“爱”。这是最本质的区别。前者只能成为歌手,后者,才能成为“仙子”。“爱”是大海,“花儿”是浪花。只要有“爱”,“花儿”便自然流出口了。 莹儿在给月儿教“花儿”的过程中反刍着过去。一曲曲回肠荡气的花儿,勾起了一次次刻骨铭心的记忆。莹儿眼里闪着奇异的光,每每令月儿吃惊。她惊奇莹儿的美丽,惊奇她的投入。但更惊奇的,却是莹儿如泣如诉的唱声里,那动人心旌的魅力。 月儿有很好的嗓音,缺的是对“花儿”发自生命深处的体悟。无论她唱多好,不过是在唱。而莹儿,则是用心在诉说。那是带泪的倾诉,含笑的哭泣,顿悟时的超然,惨痛后的微笑。用不着解释,月儿也能感受到莹儿心里的那份真情。这便是“花儿”的魅力。它仿佛是只神奇的手,从心里抓出那生命的感觉,全部放到了听众心里,引起人灵魂的共振。 绳子拿来背绑下, 柱子根儿里跪下。 刀子拿来头割下, 不死是这么个做法。 桂花窗子桂花门, 老天爷堂上的宫灯, 杀人的刀子接血的盆, 小妹妹没有悔心…… 唱这类“花儿”时,莹儿便成了世上最坚强的人。那份执着,那份坚强,那份为了爱情宁死不屈的坚韧,仿佛不是从莹儿柔弱的身子里发出来的,而是来自天国。月儿被深深地感动了。她读过许多小说,小说里有许多为爱情坚贞不屈的人,他们说过许多坚强的话,合起来,装订成书,想来也成垛了,但给她灵魂的震撼,远没有这类“花儿”强烈……“浑身打下的青疙瘩,不死老这么做哩。手拿铡刀取我的头,血身子陪你睡哩。”这是什么精神?仿佛,已不是爱情了,已成为信仰,成为宗教,成为人生惟一的慰藉,成为“血脖子教”穿着血衣上天堂的渴盼。这就是“花儿”,是西部独有的歌,是西部人灵魂的诗,是贫瘠的人生中繁衍绿色、抵御风沙的顽强的芨芨草。在莹儿如泣如诉的歌声中,月儿咬着嘴唇,闪着泪花,灵魂被那夺人魂魄的韵律荡出一阵阵颤栗。 两人唱一阵“花儿”,便沉浸到“花儿”独有的艺术氛围里了。溢在心头的,是扔下重负后的轻松,是淋漓痛哭后的酣畅,是呐喊后的释然,是求索后的欣慰。这时,她们的心灵,也是一个世界,一个与外部世界并存且各自独立的世界。月儿终于明白了“花儿”为啥有这么顽强的生命力。在贫瘠和愚昧交织着的环境里,没有“花儿”,那才真叫个“荒漠”呢。 奶过娃儿,哄他熟睡了,给婆婆安顿一下,莹儿和月儿出了庄门。月儿本想叫上兰兰,莹儿知道她正在“修炼”,就在嘴上竖了根指头。此刻,在这个小院落里,有四个女人:莹儿在梦幻中回忆往事,月儿沉浸于艺术之中,兰兰寻觅灵魂的安宁,婆婆正忙颠颠劳作,从而构成了一个世界。 莹儿和月儿唱着“花儿”到了村外的沙丘上。这沙丘,便是莹儿的感觉中送灵官渐去渐远的那个。她就是在那株黄毛柴旁站成一道风景并感动了自己。一条灰线似的小道,穿过戈壁,蜿蜒远去,通往一个相对大些的世界。那沙道上,本该有一个人,在她的凝眸里渐渐远去,消失到遥远的地平线里。她就唱那首“眼泪花儿把心淹了”的歌,在这黄沙掩映的世界里,唱成了一抹醉人心弦的风景。 沙丘上是芨芨和一些沙生植物。此外,最醒目的便是鼠洞了。那张着黑口的洞到处都是。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