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丝毫迟疑,他弯腰抱起发烫的弹体哐啷一声便填进了炮膛。又抱起一个药筒准备装填。混帐,那药筒竟在手中燃烧起来。可能只有一秒钟,人的本能和忍受极限逼迫他把药筒马上丢掉。有人测算,那一秒钟之内,他所承受的高温,相当于有一块合金钢在手中燃烧熔化。
踉踉跄跄冲出工事,眉毛头发正烧得吱吱啦啦响。狂奔到连发令所旁,两手举起一小罐凉水从头顶浇下来。火仍在身上烧,战友们撕扯下他燃烧的衣服,才将火完全扑灭。再看他,几乎烧成了一块焦炭,皮肤一块块脱落,只有胸前巴掌大地方和双脚尚存肉色,其他地方都是黑糊糊的,流着红黄相间的血水。
他栽倒在副连长怀里,昏死之前,说了一句:快救火,保炮!
胡德安伤得够重:连续昏死17天,全身烧伤面积达到66%,脸肿得像猪头,双臂、双手的皮肉多处破裂,一根根黑乎乎的血管像烧焦的橡皮管子般裸露着,惨不忍睹。每天换药,都是一次生与死的煎熬,扯筋裂骨般的疼痛搞得他大汗淋漓四肢颤抖,牙根嚼得咯吱咯吱响。医生说,你要是受不了了,就喊就叫就哭吧。他说,大丈夫流血流汗不流泪。唯有在进入昏迷状态时,才会急促地大口大口吸气,从嗓子眼里发出一阵阵分散化解巨痛的呻吟,像颠簸在崎岖山路上快要塌下架子的牛车,尖厉悠长。
几个月过去, 胡德安没有塌下架子,支撑住了。他的烧伤面积比安业民还多6%,居然神奇般地度过险关,存活下来。年轻的护士们在他床头柜上插上鲜花,为他高兴得抹眼泪。他傻乎乎说:我死不了了,你们咋还哭?我死了你们也甭哭。参军前,我奶奶过世我都没哭。
可是有一天,从来不哭的胡德安哭得好伤心。
连长告诉他,他们班那门炮没能保住,烧成个铁疙瘩了。
他呆楞了一会儿,泪珠子便扑扑往下掉:唉,都怨我,没把那个药包扔得远远的,就扔在大炮旁边了。我这个伤受得真不值当。
人们没想到,他不哭则已,一哭便关不住闸。大家七说八劝,好半晌才收了场。
哭是人类一种表达真诚情感的方式。到了伤感处,铁石汉子也会哭。
胡德安当了那个时代的“大英雄”。
忘了哪位作家说过,“死去的英雄是塑料花,老是那么鲜亮。活着的英雄是昙花,只有一瞬的光彩。”
1958、1959年,“胡德安”三个字在各大报刊出现的频率可能仅次于“毛主席”、“周总理”。
1960年,人们偶尔还能从报纸的边边角角上读到这个名字。
再以后,这个曾震撼过多少人心扉的名字便渐渐从报刊、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
到了九十年代,若要提起“胡德安”,十万人中大概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会摇头说“不知道”。
这很符合人们普遍的崇拜心态,“偶像”不能老是一副面孔,“英雄”也要超时常新。
大概也只有我这个痴人很想知道,胡德安拖带着一个重残之躯,在这三十年风风雨雨中是否依旧活得“英雄”。历史的责任感加好奇,驱使我给安微省霍丘县民政局发去信函:
1958年炮击金门战斗中,贵县籍战士胡德安,为保护火炮,与烈火搏
斗,负重伤,成为全国闻名的战斗英模。为撰写炮战史料,本人希望了解
胡德安同志近期情况。希贵局于百忙中函告为感。
1992年10月12日我将信发出。 12月1日接到电话,对方称:我是胡德安,我已到北京。
第二天,我见到了我笔下的“英雄”。一米七五的个头,一身洗得发旧式样早已过时的藏蓝色干部装,安徽口音很重,特别是一脸伤疤和一双被烧得重残像鸡爪一样蜷曲的手,勿须证明和介绍信,也一眼可以认定,他就是曾声名远扬的胡德安。
我说:老胡,您怎么说来就来了?
他说:民政转来你的信,我想八成北京有啥急事找我,还是跑一趟讲得明白。
我说:老胡,您来得正好,关于您那段我刚写完,您看看是否实事求是。
他看了,说:事是那么回事,就是对我一个人宣扬多了。实实在在,我们班当时表现都不孬。
着火那会儿,叶英琪、吴海福两个人正在弹药库搬炮弹,叫大火闷在
里边没出来。后来弹药库爆炸,两人的碎肉碎骨头碴子捡巴捡巴捡了一脸
盆,下葬的时候大体上分了分,其实哪里还分得清呀。二炮手任春德也烧
得够呛,百分之五十面积吧。炮阵地旁边是一个鱼塘,叫敌人炮弹炸成了
一片烂泥浆,小任疼得受不了了,一下子跳进去,膀子上的烂皮烂肉全掉
了,看着那个惨哪。当时不懂,不跳还有个救,跳下去就没救了,医学上
叫“血液中毒”,老百姓叫“毒火攻心”,其实就是恶性感染,在医院抢
救了七天,没救过来,牺牲了。我当时也疼得受不了啦,浑身就像下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