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一幕一幕,浮现在我眼前。她风驰电掣的、与我骑马狂奔的倩影,我们在雨天赤脚狂欢般的飞跑,月光下她眼睛里面纯洁的挑逗,欢爱后两颊上那层奇异的红晕,她观看歌舞时候手舞足蹈的充沛的情感,晋阳凛冽的北风中我们在山上那些甜蜜的晚上,雾霭里她亲手递过的一杯热茶的温热,我第一次亲吻她的时候她那莽撞无知的牙齿,青州帐庐中幽暗的烛光,骑马共坐时候她搂紧我腰部的双手,飞霜冻天的逃亡路上她温柔的泪水……无数的冯小怜!
我永永远远,再也无法重新置身于那些日子了。记忆,会以残忍的方式朝过去的方向运动着,却改变不了未来!一旦纯洁的情感剔除了肉欲,男人的心,就永远地碎裂了。这,比恐惧更令人心碎!
我簌簌地颤抖起来。我哭了。
我再也尝不到她柔嫩的双唇,我的胸腹再也不会滚过她舌头上神秘的火焰,我的怀抱,再无沁人心脾的神秘的温馨。以后,我们一起仰望过的天空,会因为她的飞升,越来越遥远。邺城宫内的树梢上,闪烁过许多星星,天然的清辉,永远不会照耀到长安!
她死了。这个确确实实的现在,把我痛苦的人生冲撞起来一片又一片的碎片。
我几乎喘不过气来。看着她脸上残留的一抹微笑,我的脑海中刮起了漫天的风暴。
在我一生中,我开始了第一次真切的、撕心裂肺的哭泣。
我从来没有真正操心过,对人,对事,对国家。在冯小怜出现之前,一切的一切,都无关痛痒。我从童年开始,就生活在厌倦中。在已经安排好的命运里,没有什么东西是不清晰的,也没有什么东西十分清晰的。只有小怜进入我的生活后,我才明悟到,所有的一切,并非只是真实生活的幻觉。
小怜的死去,我的生命和生活,就失去了全部的重要性。
死亡的概念。我怀中的小怜。
小怜死了,我生命中漆黑的夜幕,终于降下来了。
现在,只要我抽出插在小怜胸中的短刀,在短短的瞬间,我就能在黄泉路上追赶上小怜。
我擦了擦泪眼,抬头看了看。近处,代王宇文达茫然的神情;稍远处,周帝宇文邕冷静的、残酷的眼睛。
死亡是冰冷的。我不能马上下定决心。
“女色,是能够亡国的!”
周帝冷冷的声音。
“皇太子,你一定要引以为戒!”他望着坐在宇文达左面的一个年轻人,严厉地说。
“谨遵父皇教诲!”
这个人,看上去,比我年轻几岁。他身着衮冕,青珠九旒,身穿绀色深衣。
他,就是周国的太子,宇文赟。
四十六 有家有国皆是梦(1)
秋色肃穆。白杨树,干枯的叶子,萧萧落下。
这个季节,真是个适合杀人的时候。身为大周储君,我宇文赟,也要做监斩的活计。
我暗自思忖,这大概是父皇试探我的定力吧。杀人,又是什么难事!如果父皇以此考验我是否有治国为君之道,太小看我。
昨夜,父皇召集我、隋国公杨坚(我的丈人)、东宫左宫王宇文孝伯、郯国公王轨以及宫尹郑译等人,商讨最终消灭陈国、统一天下的大事。
其间,隋国公杨坚建议:“击灭陈国,从大局考虑,皇帝陛下肯定会先总戎北伐,击走突厥。现在,高纬等人,宗族繁盛,遍于京师。如果大军外出,原来的北齐之地借其名而造反,实为心腹大患。依臣愚见,不如诛之!”
宇文孝伯、王轨二人认为不可。“温国公高纬,亡国伪君,全无雄才大略;而宗室王公,尽被软禁于宅邸,专人严加看管。陛下应该养之于长安,正可昭示我大周仁德信义。如果无罪诛之,恐遭物议。”
郑译坚决站在隋国公杨坚一边,他力劝我父皇对长安的原北齐皇族斩草除根。
父皇用眼睛瞅我。我赶忙低下头,没敢吭声。前一阵子,我与宇文孝伯、王轨等人出征吐谷浑,半路上滥杀了一些蛮夷。父皇得知后,勃然大怒,差点废掉我皇太子的位号。他当庭对我大加捶楚,痛加责斥,至今,我脚伤未愈。
“为天下君王,岂可有妇人之仁!隋国公所言甚是!朕意已决。来人,替朕拟旨,就讲温国公高纬、高氏宗室,与穆提婆、高阿那肱等人密谋反逆,全部予以处决!……对了,为表示我大周仁德,可免除高纬两个弟弟高仁英、高仁雅死刑,流放蜀地。”
高仁英是个有狂病的废人,高仁雅自小浑身无骨不能站立。父皇留下北齐皇室这两个人,真是好手腕。我暗自思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