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间就是怡情老二的香闺,一色红木家具,却配了一张外国来的大铜床,雪白珠罗纱的帐子吊得高高地,床上已设着一副极精致的鸦片烟具。古应春略略客气了一下,先在上首躺下,对面的空位,尤五让胡雪岩,胡雪岩又让尤五,这是一番做作,胡雪岩是客,而且有话要问古应春,自然该他相陪。
『香』过两筒烟,说过一番闲话,怡情老二要去招呼『台面』,尤五也另有客要陪,小屋间里便只剩下胡、古二人。胡雪岩已经看出,古应春也是个很『外场』的人物,不难对付,因而一上来便用请教的口气说∶『应春兄,我总算运气不错,夷场上得有识途老马指点,以后要请你多多指教。』
『不敢当。』古应春笑道,『尤五哥是我久已慕名的,他对你老兄特别推重,由此可见,足下必是个好朋友,我们以后要多亲近。』
『是,是!四海之内皆弟兄,况且海禁已开,我们自己不亲近,更难对付洋人了。』
『着!』古应春拿手指拍着烟盘,『雪岩兄,你这话真通达。说实在的、我们中国人,就是自己弄死自己,白白便宜洋人。』
这话就有意思了,胡雪岩心想,出言要谨慎,可以把他的话套出来。
『现在新兴出来「洋务」这两个字,官场上凡是漂亮人物,都会「谈洋务」,最吃香的也是「办洋务」,这些漂亮人物我见过不少,象应春兄你刚才这两句话,我却还是第一次听见。』
『哼!』古应春冷笑着,对胡雪岩口中的『漂亮人物』,做了个鄙夷不屑的表情。『那些人是闭门造车谈洋务,一种是开口就是「夷人」,把人家看做茹毛饮血的野人,再一种是听见「洋人」二字,就恨不得先跪下来叫一声∶』洋大人「。这样子谈洋务、办洋务,无非自取其辱。『
『这话透彻得很。』胡雪岩把话绕回原来的话头上,『过与不及,就「自己人弄死自己人」了。』
『对了!』古应春拿烟签子在烟盘上比划着说∶『恨洋人的,事事掣肘,怕洋人的,一味讨好,自己互相倾轧排挤,洋人脑筋快得很,有机可乘,决不会放过。这类人尤其可恶。』
胡雪岩看他那愤慨的神情,知道他必是受过排挤,有感而发。『不遭人妒是庸才』,受倾轧排挤的人,大致能干的居多,看他说话,有条有理,见解亦颇深远,可以想见其人。于是胡雪岩心想,自己正缺少帮手,尤其是这方面的人才,倘或古应春能为己所用,岂不大妙?
这个念头,几乎在他心里一出现,就已决定,但却不宜操之过急,想了想,他提出一个自信一定可以引起古应春兴趣的话题。
『应春兄!』他矍然而起,从果碟子,抓了几粒杏仁放在嘴里大嚼,嘴唇动得起劲,说话便似乎格外显得有力,『我有点不大服气!我们自己人弄死自己人,叫洋人占了便宜,难道就不能自己人齐心一致,从洋人手里再把便宜占回来?』
古应春听了他的话,只是翻眼,一要烟签子不断在烟盘戳着,好久,他说,『雪岩兄,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话。上次开了两条兵轮到下关去卖军火,价钱已经谈好,要成交了,有个王八蛋跑来见洋人,他会说洋文,直接告诉洋人,说洪军急需洋枪火药,多的是金银珠宝。说这句话,洋人翻悔了,重新议价,涨了一倍还不止。这就是洋人占的大便宜!我也一直不服气。
能够把洋人的便宜占回来,哪怕我没有好处也干。于今照你所说,自己人要齐心一致,这句话要怎么样才能做到,我要请教。『
『这话倒是把我问倒了。』胡雪岩说,『事情是要谈出来的,现在我还不大知道洋人的情形,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既说齐心一致,总要有个起头。譬如说,你、我,还有尤五哥,三个人在一起,至诚相见,遇事商量,哪个的主意好,照哪个的做,就象自己出的主意一样,这样子一步一步把人拉拢来,洋人不跟我们打交道则已,要打,就非听我们的话不可!』
『好!』古应春也一仰身坐了起来∶『三人同心、其利断金。就从你、我、尤五哥起头。我洋行里那个「康白度」也不要做了。』
洋行里管事的人叫『康白度』,是洋文的译音,地位又非仅仅负传译之责的通事可比。胡雪岩觉得他不须如此做法。
『应春兄,』胡雪岩首先声明∶『自己人说话,不妨老实。你洋行里的职位,仍旧要维持,不然跟洋人打交道不方便、而且这一来,洋人那里的消息也隔膜了。』
古应春原是不假思索,想到就说的一句话,即使胡雪岩不点明,他回想一下,也会改变主意的。因而当然一迭连声的表示同意。
『我在想,』胡雪岩踌躇满志的说,『你刚才所说的「三人同心,其利断金」。这句话真正不假。我们三个人,各占一门,你是洋行方面,尤五哥是江湖上,我在官场中也还有点路子。这三方面一凑,有得混了!』
古应春想一想,果然!受了胡雪岩的鼓舞,他也很起劲的说,『真的,
巧得很!这三方面要凑在一起,说实在的,真还不大容易。我们明天好好谈一谈,想些也众不同的花样出来,大大做它一番市面。『
因为有此契合,这顿花酒,吃得十分痛快,尤五的手面很大,请的客又都是场面上人,每人都叫了两三个局,莺莺燕燕,此去彼来,弦管嗷嘈,热闹非凡。吃到九点多钟,又有人『翻台』,一直闹到子夜过后,才回裕记丝栈。七姑奶奶和阿珠都已累了一天,早早入梦,老张是一向早睡早起,只有陈世龙一个人,泡了一壶好茶在等他们。
『五哥,你困不困?』胡雪岩兴致勃勃的问。
『不困。』尤五问道∶『你有啥事情要谈?』
『事情很多。』胡雪岩转脸说道∶『世龙,你也一起听听,我今天替你找了个读洋文的先生。』
这一说,尤五立即明白∶『你是说古应春!你们谈得怎么样?』
『谈得再好都没有了┅┅』胡雪岩把他跟古应春在烟榻上的那一席对话,源源本本地说了给尤五听。
尤五比较深沉,喜怒不大形于颜色,但就算如此,也可以发现他眉目轩豁,这几天来阴沉沉的脸色,似乎悄然消失了。
『你的脑筋快,』他用徐缓而郑重的声音说,『倒想想看,跟他有什么事可以做联手的。』
『眼前就有一样,不过┅┅』胡雪岩的尾音拖得很长。
『咦!』尤五诧异了,『有啥为?